对永利村来说,贫穷一点都不陌生。就像玉米生长、黄豆落地一样自然。很长时间,它就是一个醒目的标记,贴在这个村子665户人家的大门上。
但是,1996年,一个从俄罗斯回来的农民带着金钱和希望,突然出现在永利村。 此后十年,每年都有数千人沿着他的步伐闯进俄罗斯,然后再带回大把的现金。所有人的命运,从这一年开始改变。
在普遍贫困的黑龙江农村,大量闲散的劳动力曾经令政府苦恼不已。而在接壤的俄罗斯远东地区——621.59万平方公里,每平方公里仅1人,广袤肥沃的土地却没人愿意去耕种。十年来,农民们像蚂蚁一样,孜孜不倦的往返于中俄两地。而给他们带来收益的产业,是一种最原始的技术——种菜。
他们曾经只是普通农民,靠种地为生。但现在,他们是俄罗斯的工人、技术员,甚至老板。在家乡哈尔滨,他们只有很少的土地可以耕种——甚至不足够喂饱一个庞大的家庭。而在俄罗斯远东地区,他们已经掌控了当地90%的蔬菜市场,把每公斤黄瓜的价格从人民币60元降到了1.6元。
还远不止于此,他们组成了远东最大的劳务团体,分布在森林采伐、农业种植、养殖、建筑、加工等行业。但现在,这些踊跃的中国人,正在俄罗斯国内引起争议。
一个星期前,俄罗斯外交部发表公告说,俄罗斯正面临严重的人口短缺问题,必须扩大吸收外国劳动力。但另外一些人则担心中国人正在填补远东人口的空白,惊呼“远东不保”。
不过,这并没有阻止中国农民进军俄罗斯的脚步。今年的整个夏季,永利村9个屯都是空空荡荡。留守的妇人说,冬天,他们就回来了。
开拓者的轨迹
李树铭,就是那个改变永利村命运的人。在哈尔滨宾县,他现在是名人,俄罗斯大老板。在永利村,人们称他是“英雄”。而十年前,他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农民。
高中毕业之后,李树铭回家务农,接着第一个在村里搞起了蔬菜大棚。1994年,乡政府以公家名义,组织一批农民前往俄罗斯种菜,他被聘为技术员陪同。在俄罗斯两年,民间流传,李树铭在当地学会了俄罗斯语言,混熟了人脉。
因此,当1996年他回到永利村时,身份已经变成老板——敏感的李树铭注意到了边境线两端的不同,更抓住了机会。
当时的远东地区,只是俄罗斯的“经济孤岛”——苏联的解体是一场未能预知的突变,国家财政计划供给丧失殆尽,习惯了国家订单的远东地区,只擅长原料采掘和国防工业,农业和轻工业是巨人的跛足,大量土地被闲置,甚至粮食都需要从遥远的西部调入。这里是全俄物价最高的地区,蔬菜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而在李树铭的家乡永利村,村民人均5亩地,一亩玉米年收成大约300元,一亩黄豆则是250元左右,一家农户拥有的土地,已经远远满足不了家庭的需求。“现在,新生的小孩都没有土地可以分了。”贺家屯屯长刘景斌说,人口飞速膨胀导致人均土地减少,年收入也相应减少。而那些大棚里的蔬菜,在中国没人稀罕,利薄得很。
但李树铭知道,寒冷的远东需要蔬菜,而大棚种植技术和优良的蔬菜品种是中国人手里的本钱。他回家之后,忙于筹资以及招人。在俄罗斯,他已经谈好了蔬菜大棚合同。
资金他很快办妥,而说服周围的农民前往俄罗斯并不难——中国农村熟人社会的规则是人情和血缘。在永利村贺家屯,李树铭的父母和房子就是村民对这个新老板的信任。李树铭说,他负责来回全部路费以及手续费,到了俄罗斯,包吃包住。每年10月,工人可以全部返回黑龙江。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邀请。永利村村支书张世和说,如果在国内打工,路费得自己掏,还不敢保证年底能拿到薪水。而家乡人李树铭的承诺,对于当地村民来说,是一支定心针。
从1996年至2005年,他一共从村里带走11个生产组。李树铭卖掉了乡下的大房子,在宾县县城买了更大的公寓,供着父母和妻儿。在他的带动之下,贺家屯最早前往俄罗斯的菜农,如今几乎都成了老板。
这种激励性的故事流传多年。人们说,只要能弄到人,在俄罗斯都能当老板。但几乎很少有人弄清楚,一个农民从哈尔滨出发,最后抵达俄罗斯的大棚,究竟要经过多少工序?
劳动大军的步伐
每年3月,是李洪涛一年之中最忙的时候。他是宾县劳动力转移办公室的副主任。但他同时兼具另一个身份——经纪人。
2006年,整个宾县前往俄罗斯的农民大约6000人。而经由李洪涛办理的,占去三分之二。在俄罗斯拥有蔬菜大棚的老板,绝大多数通过李洪涛来招工。因为,他在俄罗斯拥有旁人不及的人脉资源。
按照早已形成的规则,所有工人前往俄罗斯的费用都由老板承担。每一名工人的费用大概在9000元左右。这包括护照签证等手续费2000余元,来回路费2000余元。而最多的部分则是隐秘的疏通费——每一名工人就需4000余元。
“在俄罗斯,没有强大的人脉资源,关系并不一定能打通。”李洪涛说。虽然俄罗斯政府欢迎中国劳动力进入当地,但在政策执行方面,中国老板仍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钱。
在俄罗斯远东地区,种菜的老板大约70%都来自哈尔滨宾县。宾县大小老板在俄总共经营近2000个蔬菜大棚。每年的4月至10月,是当地种植蔬菜的季节。因此年关一过,老板们都集聚至宾县招工。
基本上,农民们投靠的老板都是同乡或者同村,这源于他们最基本的信任。他们可以在李洪涛那里报名,也可以直接跟老板接洽。但不管怎样,只要报了名,就只需在家等着坐火车。其他的一切事务都由经纪人或者老板办理。
在哈尔滨乃至黑龙江,剩余劳动力转移是各级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虽然政府开展了各项培训班,将剩余劳动力向日本、韩国等地输出,去俄罗斯仍然是农民最好的选择——不需额外的花费,不需要专门的技术,而且老板还是中国人。但即便如此,仍然有人放弃这项工作。
5000公里之外的生活
对于前往俄罗斯的劳动大军来说,每年的10月是返乡高潮。工人们可以选择返回国内,也可以留守在俄罗斯,工资照发,但这意味着你整个冬天将在寒冷的西伯利亚无所事事。
李洪涛说,绝大多数人都选择回家过年。但是次年再招工时,大约30%的人不会再继续报名。“有的是不能吃苦,有的是回家种地。”李洪涛称这些农民为“掉队”的人。
44岁的张红涛是“掉队人”之一。2004年,坐了5天火车,他随着劳动大军去了俄罗斯的秋明市。一个工人大约负责两个半的大棚。他当时的身份是队长,手底下还有几个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不工作。工作不是重体力活,但非常琐碎。每天早上5点起床,要在大棚里干到晚上11点。除去三顿饭,工作时间依然高达15个小时左右。
没有周末。在整个繁忙的季节,他们守着黄瓜或者西红柿将近半年。一般不允许外出,生活围绕着大棚和宿舍展开。如果工人里有一对夫妇,老板会单独隔出一间宿舍。剩下的工人,睡在一个大房间的通铺。
张红涛的薪水是月薪800。现在,工人的工资已经涨到1200左右。而收入最低的老板一年就可以赚到十万以上。李洪涛说,中国老板在当地都很有钱,平均年收入都在百万以上。这是部分工人继续工作的梦想——有朝一日当老板赚大钱。
张红涛说,生活条件可以忍受,但另外一种情绪却让他很难受。
在俄罗斯,中国人以吃苦耐劳、愿干脏活著称。在他们眼里,俄罗斯人有些懒惰。“每天干完两个小时,赚够当天的伏特加酒钱,就不想干了。”李洪涛说。他的感觉是,俄罗斯人“认为中国人都非常穷”。
体会更深的,“警察总是在街头任意盘查中国人的护照,或是出其不意搜查中国人聚居的宿舍。有的警察还借机敲诈。”
不过,这种局面正在得到俄罗斯政府的控制。俄罗斯总统普京近日签署修正案,确认移民局的权力,使他们有法可依,更有利于外部力量的监督。
但张红涛还是放弃了今年的俄罗斯之行。他已经承租了40亩土地,他用在俄罗斯赚取的血汗钱盖了新房,置办了家电,安心在家种地。
俄罗斯的艰难抉择
事实上,十年来的劳动大军已经证明,向俄罗斯转移剩余劳动力,对双方都有利可图。
据商务部统计,2005年中国向俄输出劳工1.8万人。他们大多数集中在劳动力紧缺的远东、西伯利亚地区,尤其是滨海边疆区和伊尔库茨克州。
人力资源不足,已经影响了远东地区的开发——过去15年,当地人口减少了130万。根据俄政府2002年批准实施的远东纲要,一大批基础项目和市建工程将陆续上马,到2010年将新增就业岗位60万个。俄政府认为,从国外(包括中国)有计划的引进劳动力,是缓解人口危机的重要手段,也可以促进远东地区的发展。
但这种观点遭到俄罗斯部分学者的反驳。他们担心,中国人一旦将收益带走,当地将陷入萧条。他们更关注的是,如果中国人力继续保持这种扩张,有可能使俄罗斯失去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
而争论的另一方认为担心毫无必要。莫斯科国立大学经济学院院长叶弗格尼·亚西说,目前在俄的中国人只有10万,且多数中国人只是暂居做生意,对俄没任何威胁。更何况,近期普京批准了“使侨胞自愿移居俄罗斯计划”,未来五年俄政府将资助向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移民几十万人,而“侨胞”主体将是与俄保持联系的独联体国家居民。
不过,目前俄罗斯的地方官员们管不了这么多——要复苏经济,他们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这已经不仅是远东地区的问题。两个星期前,俄中部地区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州官员称,他们需要来自中国北方的农业劳动力耕种10万公顷废弃的肥沃土地。
这一切争论,与永利村关系已不大。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乎。
这个夏天,整个宾县的农村都在修路。那些从俄罗斯带回来的现金,已经刺激了当地经济好几年。在贺家屯,刘景斌说,再等20天,老板们就都回来了。就在李树铭家老宅的旁边,好几栋新房正在修盖中。白墙红顶,分外抢眼。 (责任编辑: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