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8月15日，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再一次参拜了靖国神社。

　　这次参拜，是很多人都预期到的。这也将是小泉纯一郎在日本首相任内最后一次参拜。到9月份，小泉就会辞去日本首相的职务。现任官房长官安倍晋三，最有可能接替小泉担任下一届日本首相。日本政坛长达五年的小泉时代，将画上句号。

　　人们期待着日本政界的转变。但将会发生的转变究竟会是怎样的？后小泉时代，我们该怎样思考日本社会可能发生的变化？我们又能做什么？

　　8月17日，日本著名文学批评家、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科教授小森阳一来京举办题为“安倍晋三与后小泉时代的日本政治”的演讲，本报对他进行了专访，并邀请清华大学历史系刘晓峰撰文，以探求对上述问题的解答。

　　批判的力量——专访小森阳一

　　本报记者 李二民 马 娟

　　《21世纪》：前两年，日本出版了一本《如果我是日本首相》（山本一太主编，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这本书可以说是日本新生代政治家的宣言。其中，自民党少壮派政治家安倍晋三在书里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时说，他希望建设一个自信、自尊的日本，希望日本人对自己的历史充满自豪感。但这与日本近代史，尤其是中日关系的历史事实相抵触。安倍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在讲二战时说，日军在印尼，协同印尼人对付荷兰人的统治，是为了帮助他们独立，您如何评价这种政治观点？

　　小森阳一：在那本书里安倍晋三以印度尼西亚为例，认为二战具有解放亚洲的意义。这样一种战争史观是和靖国神社里面所设的游就馆（战争武器博物馆）所体现出来的战争历史观是完全一样的。因此可以把安倍晋三的战争观称为靖国神社游就馆史观。

　　在自民党内部，像安倍晋三这样一些年轻的自民党议员组织成一个团体，这个团体实际上就是以这样的战争史观为基础的，他们试图重新提出一种美化侵略战争的历史修正主义史观。这种靖国史观，当然是中国、韩国等国不可能承认的。安倍晋三在那本书所表示的历史观，实际上是无视甚至要切断日本与亚洲的关系，从而建立起以自我为中心的历史叙事。这种历史观是一种“自闭式”历史观，“自闭”经常用来形容现在有些日本的青年人，他们不愿意和外界有接触，把自己闭锁到自己的房间里，只做自己的事情。

　　《21世纪》：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们关心作为日本新一代的政治家，他们这种表述在日本民众，尤其是年轻一代民众里面，影响有多大？

　　小森阳一：最近的舆论调查结果表明，在即将举行的自民党总统选举中，安倍晋三确实是占优势的，很可能要成为下任首相，同时也表明在自民党内部，特别是自民党年轻的政治家中间，安倍很有人气和影响力。他为什么能在日本国民中有一定支持度呢？主要是因为2001年被暴光的朝鲜绑架日本人事件（编者注：2002年，金正日在日朝两国首脑平壤会谈时亲口承认，在上世纪70年代，朝鲜曾在日本沿海地区绑架过多名日本人，这些人专门用来教授朝鲜特工日语及日本日常生活习惯。随后一份20多人的受害者名单出台，绑架问题在日本引起轩然大波）。

　　在日本，很多年轻人看到了中国经济的发展，不仅可以和日本经济比肩，而且还有要超过日本的势头，以往在经济方面日本对中国的优越感越来越难以维持下去，因此他们感到中国是一种威胁。抱有这样感觉的一些日本年轻人，他们大多都是工资很低，生活很窘迫，受到日本经济不景气威胁的一些人，或者说他们处于一种动物生活的状态下，就是一旦人被逼迫到必须想尽各种方法生存下去的状况时，他们只会用两种方式考虑问题，一个是基于恐惧的思考，另一个是愤怒的思考。这一部分日本年轻人，面对强者，只是考虑能否通过暴力去战胜强者，如果遇到比自己强的对手时，他们会感到恐惧。生活在这种恐惧感情中，他们采取的行动方式是逃离。相反，他们判断对手比自己弱时，他会产生一种愤怒的情绪，与这种愤怒的感情同时出现的就是攻击。但是这些已经感到中国是威胁的日本年轻人，他们有一个困境，即中国是邻国，他们无法逃避，他们虽然感到恐惧，但是又没有逃路。相反同样是邻国的朝鲜很明显是比日本弱的，安倍对北朝鲜采取强硬措施，满足了这些处于弱势群体的青年人的心理。

　　《21世纪》：作为对日本右翼势力持批判态度的知识分子，您或者与您持相同立场的学者在日本国内的境遇怎么样？是不是会有一些阻力？

　　小森阳一：在2003年之前，我只要在媒体上发表批判右翼的观点，是经常会受到右翼的干扰和攻击的。但是很有意思，2003年我出版了一本书叫《天皇的玉音放送》，这本书是直接批判天皇的，也正因为我直接批判天皇，日本的极右团体就不再来干扰和攻击我了。

　　《21世纪》：为什么？

　　小森阳一：恐怕是因为日本的极右团体采取各种手段对批判他们的人进行攻击和迫害，但如果觉得这个人无论怎么攻击和破坏也治服不了，他们就会放弃。针对右翼的攻击，我从正面去反击，而且把我的观点更鲜明化之后，他们却不敢攻击了。正是因为这样，包括我在内的一些批判知识分子，直接批判天皇，结果反倒不再受右翼的迫害，我们行动和发言变得越来越自由了。从这个意义上讲，面对各种敌对的势力，如果我们针锋相对和他斗争，我们就会取得更多的自由，否则我们的自由就会越来越少，这恐怕也是日本目前的实际状况。

　　相反的例子就是日本的媒体。正因为日本媒体不断屈服于右翼势力的攻击和恐吓，他们到目前为止越发堕落，不再敢发表批判右翼势力的言论了。还有一个例子则是我所参与的“九条会”，即反对右翼政治势力修宪，呼吁维护和平宪法第九条的市民运动。因为我们持续不懈的努力，“九条会”的活动逐渐引起了社会的关注，至少有20余种地方性的报纸，开始公开讨论日本宪法的问题，而且有一些论调是从过去那种拥护改宪到现在转变为护宪的态度，这是一些地方媒体发生的变化，这应该说是我们“九条会”两年来取得的成就。

　　《21世纪》：是什么样的经历使您选择这种坚定的批判右翼的立场？

　　小森阳一：现在，在东京持批判态度的知识分子大多和我年龄差不多，在日本，我们被称为“后团块世代”，就是说战后不久出生率非常高的时期出生的一批人。比如我的朋友东京大学教授姜尚忠，他是1950年生的；还有一个学者叫金子胜，他是1952年出生；高桥哲哉是1956年出生的，我是1953年出生。

　　这里就要说到“团块世代”，“团块时代”是在战后不久的民主化运动中，曾经在大学里参加过民主化运动，但民主化运动过去后，他们在上世纪60年代就成了大企业的雇员，实际上是被资本家收编了。我们看到他们的结果，感到很不好，不想步其后尘。因此我们想把自己大学时代所持有的学术理念、政治理念保持下去，继续坚持批判的立场，我们不想成为“团块世代”。

　　我们这一代人在初中和高中的时期，是生活在一种“革新自治体”比较兴隆的状况下，这个“革新自治体”是指那些并非自民党一统天下，而是社会党和共产党占优势的地区，比如东京地区。我们做高中生的时候，就曾经越过学校当局，向东京都教育局直接提出我们的政治要求，比如要取消统一的学校制服，比如要把学校工作制度中侵犯人权的部分要修改掉等等，这些要求最终得到了回应和改善。可是等我们上大学变成大人之后，也就是在70年代后期到1985年前后，“革新自治体”遭到了破坏。我们感到“革新自治体”被破坏，原因之一在于传统的工会运动、传统的左翼运动本身有问题。我们开始寻找一种新的社会运动的形式，要以个人为单位和主体来推动一种新的市民运动。

　　《21世纪》：您如何看待中日关系中“美国的因素”？

　　小森阳一：目的正处在小泉政权即将落幕的时期，日本众多的媒体开始注意到一个现象，就是所谓“非常亲密”的日美关系，实际上在逐渐空洞化。比如日本的经济界，特别是和海外有关联的大企业，对当前日美关系空洞化感到忧虑。小泉执政以来，媒体逐渐在渲染日美关系的亲密，到最近他们才知道，其实那不过是布什和小泉个人之间关系比较紧密而已。所谓的日美关系其实不是一种正常的外交关系，而是一种命令和被命令的关系。日本没有和美国交涉的余地，它只有接受命令的权利。经常有人说日本是美国的第五十几个州，在我看来，日本还不如美国下面一个州的权力大，日本还不如美国的殖民地。因此大家开始认识到，日本不过是美国的世界战略中的一个可以利用的棋子。而这样的结果是五年来小泉政权所采取的对美外交所致，因此有些人开始批判这种追随美国的外交政策。

　　我认为目前日本老百姓处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就是由于小泉政权的政治操控，使日本国民失去了对美国问题的思考能力。9·11事件以后，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要求日本出兵协助其中东战略，虽然有70％左右日本国民反对向伊拉克派兵，但是小泉纯一郎政权以朝鲜和中国是一种威胁为借口，强调必须听从美国的战略，而不得不去派兵。这样就造成一种三角关系，即美国一方、日本一方、日本周边国家为另一方，美国在上边发号施令，日本借口周边国家对日本构成威胁而听从指令。小泉强调威胁要打过来，我们还得依靠美国，结果就让老百姓感觉他的对美政策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最近有了新的变化，2005年美国发表了其世界战略，明确表示日本作为美国的同盟国，要出多少基地，要怎样和美国合作。他们决定把美国陆军第七师团的海外基地设在日本的座间(神奈川县中部的一个市，二战后这里就设置了许多美军基地)，但日本一些老百姓已经注意到日本只是美国的一个工具，因此自民党内部的保守派议员都带头出来反对。还有一个例子，美国太平洋舰队航母舰载机基地要放在日本的岩国(山口县东部靠近广岛的一个市)，但是岩国所在县不同意，他们通过县民投票，把这个决定给否决掉了，他们成功了。最近小泉纯一郎的老家也出现了三万多人参加的大规模游行抗议活动，反对小泉接受美国建立基地的要求。这些情况表明大家开始对到目前为止的小泉政权什么都听从美国的政治状态，出现一些反抗，我认为这对日本是一个最大的转折点。

　　《21世纪》：如果把小泉放在战后政治家系列里来考量，您怎么评价他？

　　小森阳一：可以说小泉这次参拜行动实际上是对1985年中曾根康弘以首相身份参拜靖国神社的一个反复，这种行动意味着践踏《旧金山和约》以来所形成的国际规则，以及日本对国际社会的承诺。同时也暴露出他把民族情绪作为政治利用的工具这种政治操作方法，即将走到了末路。小泉利用国民的情绪和感觉进行政治操作、公然践踏和违反国际法公约，而且可以不负任何责任，这已经渐渐被国民认识到。另一方面，他对邻国外交的做法，对朝鲜或中国采取的强硬外交姿态，实际上是给日本老百姓留下了一种印象，即如果自民党政治威望进一步下降，需要强势政治家出现时，说不定小泉有可能再次成为自民党总裁。正因为有这种可能性，我认为必须对小泉这种强硬外交手法进行批判和揭露，同时要牵制即将成为总裁和首相的安倍晋三，不要重蹈小泉的外交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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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九条会”

　　日本“九条会”由日本著名学者和作家加藤周一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剧作家井上厦、作家小田实等九位日本文化界著名人士于2004年6月组成，旨在捍卫日本“和平宪法”第九条。

　　日本“和平宪法”第九条写道：“日本国民诚心诚意希求以正义和秩序为基调的国际和平，并永久放弃以国权所发动的战争及武力威吓或武力行使作为解决国际纷争的手段”，“为了实现前项之目的，将不再保存、持有陆海空三军及其他战斗力，将不再承认国家的交战权”。

　　“和平宪法”从1947年开始实施，日本国内保守势力修改这一条款的企图却从没放弃过。根据日本宪法规定，必须获得众议院三分之二以上人数、半数以上选民的支持，才能修宪。而目前的众议院，约90％的议员不同程度地支持修宪。

　　“九条会”旨在与修宪势力争夺选民，制造一种对抗力量。现在，在“九条会”的影响下，日本出现了许多“九条会”，如“科学家九条会”，“影视界九条会”等等。

(责任编辑：悲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