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南方企业家》)
广东省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著名油画家汤小铭访谈
时间:2006年8月23日下午
地点:广东画院汤小铭画室
在去采访的路上,老胡对同行的小唐说:当年,汤主席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说俗点,就像现在的大明星一样。 见到汤主席后,从小唐眼神里瞅出些许怅然:与她心目中当今明星的模样相去甚远。但是,她不知道,汤小铭这三个字,其实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美术特质,甚至是一个时代的美术缩影。
汤小铭简介
1939年生,广西人。1964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原任广东省美术家协会主席。现为广东画院画家、一级美术师,中国美协理事,中国油画学会理事,广东省文联名誉委员,广东省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广州美术学院院外教授,暨南大学兼职教授,享受政府特殊津贴。1983年被中国美协委派代表中国美术家协会带团赴阿尔及尔参加“阿尔及尔——世界文化荟萃”活动;1987年、1989年随广东省外经委出访日本神户和加拿大蒙特利尔,进行经济文化交流活动。曾被聘为全国美展评选和评奖委员。
作品多次入选省美展和全国美展,获国家级和省级奖项多次,并有作品选送国外展出,主要代表作有:油画《稻香时节》1964年入选全国美术院校学生作品巡回展,被广州美术学院收藏;油画《永不休战》、《女委员》、《虎门民兵》1972年同时入选全国美展,其中《永不休战》被中国美术馆收藏;油画《满腔热忱》、连环画《鲁迅在广州》1977年入选全国美展,被中国美术馆收藏;油画《抗日战歌响彻太行山》1978年获省美术作品一等奖,被中国军事博物馆收藏;油画《让智慧发光》1979年入选全国美展并获三等奖,被中国美术馆收藏;油画《孙中山先生》1984年入选第六届全国美展获铜牌奖,并获省第二届鲁迅文学艺术奖美术三等奖,被中国美术馆收藏;油画《画家余本》、《胶园》、《潮声》1987年在阿尔及尔展出,获“阿尔及尔——世界文化荟萃”特别金奖(集体);连环画《无产阶级的歌》(与陈衍宁合作)1973年入选全国美展,1977年入选全国连环画(1942年~1977年)美术作品展,获全国第二届连环画创作评奖绘画二等奖,被中国美术馆收藏。此外,广东美术馆、广州美术馆、深圳美术馆、廖仲恺纪念馆等都有收藏其作品。
中国邮电部曾将油画《永不休战》和《女委员》印制成纪念邮票发行。
出版有《汤小铭·油画人体》、《汤小铭赏珍集》等画集。发表论文有《肖像创作一些体会》及艺术短评《孺子牛与玫瑰花》、《李铁夫的艺术》、《凝重·持恒·耐看》、《无指挥的协奏》、《旅法女画家潘玉良》等。
传略收入《中国艺术家词典》、《中国当代美术家名人录》。
画画就像一种游戏,觉得这种游戏很好玩。没有很特殊的理由和功利的色彩以及职业的考虑。
《南方企业家》:(以下简称《南》)上世纪50年代你就读于广州美院附中,是什么因素促使你喜欢上绘画?有没有让你最难忘的人和事?
汤小铭:(以下简称汤)我从小好玩,画画是其中的一种玩,就像一种游戏,觉得这种游戏很好玩。没有很特殊的理由和功利的色彩以及职业的考虑,跟普通少年玩的心态是一样的。那时候,可不像现在,有偶像崇拜什么的。有时涂鸦后看到成形的图像和人物,也会有一种小小的成就感。
《南》:读美院附中的时候,你的作品就参加了省级展览,并且获了奖。那时的美术教育体系与现在有很大的不同,更多的是受苏联的影响,你对当时的美术教育和艺术氛围有怎样的感受?
汤:那时整个国家的美术教育体系都是参照苏联老大哥(当时的称谓)的模式,甚至在国家政治、经济、文化上都受其影响。在这样环境下,主要是学习苏联的,譬如电影、文学艺术及文化方面的东西;包括歌曲,我们这辈人,谁都会唱几首苏联民歌的。由于文化气场与苏联息息相关,美术当然也不例外。
我的那幅作品其实并不是为展览而画的,是创作课上一幅名为《追踪》的素描作业,描绘的是青少年经常玩的一种游戏。老师觉得画的很有趣,送去参展,不料得了个三等奖,算是一个额外的收获。
不管在什么时期,绘画还是应该从实际需要出发,才会有生命力。
《南》:1972年,你的油画《永不休战》一反全国“红、光、亮”的画风,用“冷、灰、暗”的笔调勾勒了鲁迅极富个性的冷峻形象,在美术界引起很大的震动。至今,仍被誉为刻画鲁迅的艺术形象最成功的美术作品,而你也由此树立了自己独特的绘画风格。在当时的背景下,你的创作动因是什么?
汤:很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其实我并没有有意去对抗“红、光、亮”,主要也是从实际出发,我表现的是鲁迅晚年病中的战斗生活,他是在病态中,怎么红得起来呢?为了渲染画面气氛,我采取了较冷的色调,恰好与当时的创作画风相背,于是一下脱颖而出。现在再回头来看,不管在什么时期,绘画还是应该从实际需要出发,才会有生命力。
《南》:当时怎么想到画鲁迅?
汤:是组织上的命题作画,连尺寸都规定好了。此前我一直在干校,好久都没有画画,一听可以画画过过瘾,非常兴奋,也就很投入地去创作了。当时是为鲁迅纪念馆重新开放而作,因为缺少一张合适的鲁迅晚年照片,于是就让我用油画来填补,没想到从构思、构图到成稿都很顺利地通过了。
《南》:你更没想到会在全国大范围地流行开来吧?
汤:是啊,这个真是没想到。其时正逢全国美展,领导说那幅画可以再画一次啊,于是我又画了一幅参展。展后报纸杂志争相发表刊登,包括印刷成各种类型的单张画,一时间铺天盖地。
《南》:上个世纪70年代,是你创作的一个高峰期,作品不断地参展和获奖,当时被称为是“单打冠军”。你那时的作品尽管带有很强烈的政治色彩,但相比之下,艺术色彩似乎更浓。
汤:那时都不怎么评奖,能入选和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就是很高的荣誉了,记得拿到了120元钱的稿费,相当于两个月的工资,也是很高兴啊!当时的风气是集体创作,不用个人的名字署名,比如陕西文联美术创作组,署名就叫:秦文美。那怕是两个人创作,也是一个小组,不突出个人。而我都是一个人画,只能用自己的名了。那年画了三幅都入选了,因此别人就戏称我是“单打冠军”。
其实我一直在画,只是别人老记得《永不休战》,那种因时因地因情而产生的作品。画连环画是很锻炼人的,它对画家的综合素质是个考验。当时连环画可是出版社一个创收的好品种。
《南》:人们将你称为中国第三代实力派油画家,赞誉你成功地再现了一个时代的风貌,并将现实主义油画推向高峰,对于自己所处的位置,你怎么看?
汤:这是评论家的说法,我自己倒没想这么多,被人肯定当然高兴,但我也不会忘乎所以。其实我一直在画,只是别人老记得《永不休战》,那种因时因地因情而产生的作品,也许现在想人为地再去制造,也不可能达到那个程度了。
《南》:你画过不少连环画,其中《鲁迅在广州》和《无产阶级的歌》还被中国美术馆收藏。这种当时被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曾经是青少年认识文艺作品的主要途径之一,油画创作和连环画创作有相通之处吗?
汤:有很多相通之处,譬如在内容、构图上。但在形式上有区别,连环画在保持连续性的同时还得不能重复。有一种说法:画连环画要能做导演、演员、制片、服装、道具、灯光等等。画连环画是很能锻炼人的,它对画家的综合素质是个考验。当时连环画可是出版社一个创收的好品种。
《南》:连环画在1980年初期应该是达到鼎盛期了,你现在手中藏有不少当时创作的连环画册吧?现在都是具有较高价值的收藏品了。
汤:我那时没有什么商业头脑,对物品价值的概念很淡薄,觉得买两本也就够了,后来作品被印成邮票,也是只买了两张,并没有想到成版地买回藏着以后能增值。这与所受的教育有关,商业价值观的启蒙较晚,觉悟也晚。
对生活的关注,用真实的生活情境来打动观众,是那个时代最流行的创作方法。
《南》:绘画强调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齐白石的作品就是最好的注脚。从你的《稻香时节》、《在太行山上》、《胶园》等一系列作品中,我们能感受到你对生活的热爱和敏锐。你的油画语言质朴而真实,就算是在非常时期,也能散发出人本的光辉,这与你对生活的感悟有关吗?
汤:这与我所受的教育有关,由于受苏联文艺的影响,特别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观点,对当时的文艺创作影响很大,“生活就是美”这是他很著名的一个观点。因此,对于生活的观察和体验,是艺术创作上最主要的一个基本功。
《稻香时节》就是我大学三年级的创作作品,也要到乡下去体验生活,收集素材,回来提炼而成的。很多人以为那是毕业作品,其实不是,我们当时是五年制,也是与苏联一样的。对生活的关注,用真实的生活情境来打动观众,是那个时代最流行的创作方法。
《南》:你在文革时期创作的一系列油画作品,譬如:《女委员》、《虎门民兵》等,曾在拍卖市场引起收藏竞拍的热潮,并以高价成交。看到自己的作品被社会认可、肯定和回报,你是不是感到很欣慰?
汤:那些画并不是我拿去拍的,在那之前的所有权已不是我的了。这也反映了我对市场的敏感不够,估计不到它的价值所在,再加上社会变化太快,也说明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社会进步了。同时也表明我的作品被社会肯定,这点我很欣慰。
《南》:目前有一种说法:过去画画是为政治,现在画画是为金钱。很多画家为了迎合市场放弃了自己的艺术追求,你是怎样看待这个现象的?
汤:我认为,二者都重要。金钱很多时候代表物质,画家也需要提升自己的生活质素,质素是包含精神和物质的。如果一心追求艺术,对物质不闻不问,精心创造出的成果让别人去收获,这也违背了社会的经济规律。如果完全为了钱去画画,久而久之会觉得很无聊,其艺术价值和生命力也会大打折扣。
对待历史不能含糊,更不能抽象,让人看不懂是起不到教益作用的。美术馆建成后,比我预想的还要好,我最担心的是它以后会变成电器展销城之类的场所。
《南》:去年,文化部部长孙家正挂帅的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正式启动,你代表广东出任艺术委员,此次所列的100个选题可谓是工程浩大,你主要是负责哪些工作?哪些选题是由广东来完成的?
汤:也不是代表,广东有两个人,还有潘鹤教授。我也没有负责具体的工作,只是让我对全国的有关作品进行评论和评选,参与推荐广东作品的评选工作。与我们广东有关的选题有好多呢,譬如虎门销烟、孙中山与黄埔军校、刑场上的婚礼、特区开发等等。
我觉得,从当下来讲,历史画应该是一个画种,它的特定要求与别的画种还不一样,要培养一批画历史画的人。现在社会上有种风气,对待历史,什么都去戏说,西游记作为小说可以(戏说),但我们对历史还是要有个基本的尊重,完全再现很难,但可以根据史料通过合理的推测,然后结合生活体验去构成一个作品。对待历史不能含糊,更不能抽象,让人看不懂是起不到教益作用的。
另外,历史画的需求也很大,各种博物馆以及公众教育都有这种需求。因此,文化部和财政部组织这次大的创作工程,是认识到其重要性的一个举措。
《南》:你是广东省美协的第三任主席,你的前任是国画大家关山月先生,接任后当时会有压力吗?
汤:压力肯定大,因为干了一个自己不太在行的工作,它与搞创作完全不一样,不是自己的优势所在,干起来也很累。但在我任期内,最大的欣慰是筹建了广东美术馆,那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我是看到土建工程启动,几千万装修费用也到位了,才交给副手去做,然后开始策划下台了,加上那时身体也不太好,找省委宣传部谈了多次,下来后如释重负。
《南》:广东美术馆是广东的一个标志性建筑了,在全国艺术界来讲也是个大事。
汤:就像是起了一座庙,让各方神圣来展现自己的神采,让美术走入殿堂之所。美术馆的建立,也加重了美术在社会上的份量,可以展示各时期的艺术作品,收藏各时期的经典之作供民众观赏学习。美术馆建成后,比我预想的还要好,我最担心的是它以后会变成电器展销城之类的场所,因为北京的工艺美术博物馆就是一个例子,现在也变成各种类型的展销会馆了。
广东美术馆的设计是超前的,但本身的费用也挺大,要让它按照当初的设想来运转,是需要政府来支持的,它其实应属于公用的基础设施类的文化硬件。
《南》:从事繁忙的行政工作,对创作必有一定影响,你是怎样处理这种矛盾的?
汤:在任时是很难解决行政和创作之间的矛盾的,一个是没时间,就算有时间,也没心情。整天有人找你,刚提起笔,电话响了,你的脑子就得围着它转,没办法,要想处理得很好,真得要高智商的人才行。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是吸其所长,败是冥顽不化。当今是个百花齐放的年代,必须要吸收各流派的营养为己所用才好。
《南》:你是广西灵川人,生在山青水秀的桂林,成长于同样以灵秀著称的南国,生活在岭南画派的氛围里,你的艺术观会不会受其影响?
汤:岭南画派的特点是不守旧,中西结合,注重写生。应该说我的老师和长辈跟岭南画派有较密切的关联,持有这种宗旨的画家也很多。岭南画派对我的影响是无形的。对于一个流派的理解你在知其源的同时,也不能被其束缚,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是吸其所长,败是冥顽不化。当今是个百花齐放的年代,必须要吸收各流派的营养为己所用才好。
《南》:去年,你为中山市文化艺术中心创作了一幅以插秧为背景的油画,不禁使人想到1963年你在中山体验生活后创作的油画《稻香时节》,这是一种对过往情结的延续吗?
汤:可能是一种怀旧吧。手插秧的务农方式现在已经很少用了,但对曾经体验过的一种田园生活,还是有许多的回味。当年的《稻香时节》是收获,现在是播种,很想画一个系列的农活场景,我称之为“生活的历史画”。
那些过往的生活正在慢慢消逝,也渐渐成为了历史。行走在乡村里,你会发现村姑们都穿上了牛仔裤、吊带裙,其打扮与城里的女孩没什么两样了,但那个时候的美好印象是忘不掉的。过去的农业时代,包括游猎、游牧、游耕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的淳朴生活,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去表现了。其实,就算是从市场的角度来看,这些也是很好的选题。
年轻时形成的艺术观是很深的,想改变也难,干脆不改了,就卖这个老字号的臭豆腐吧,只要还有人吃的话。把握好现在,活在当下最重要。
《南》:在你的艺术生涯中,有哪些艺术家对你特别有影响?
汤:还是俄罗斯的画家,譬如列宾、列维坦、赛洛夫等,对我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后来西欧的画家对我也有影响,如德加、莫奈等等,毕加索和马蒂斯我只能佩服,也许是我们球路不一样,他是混合拍,而我是直拍的打法,他的情境你切不进去。所以说,年轻时形成的艺术观是很深的,想改变也难,干脆不改了,就卖这个老字号的臭豆腐吧,只要还有人吃的话。
《南》:臭豆腐也能创国际品牌呢,你这个金字招牌也别改了,改了就不是你了。你对自己哪些作品比较满意?
汤:凡是自己的作品都还比较满意,就像自己的孩子,很难说喜欢谁不喜欢谁,而且在创作每幅画时都有不同的感受,客观地说还是让别人来评价吧。
《南》:你的油画已经达到了一个高度,现在又潜心研修国画和书法,是什么契机促使这种转变?
汤:这个与我做行政工作有关,经常下基层或到外地交流,人家让你来两笔,你也不能老是推脱不画,油画现场画又太麻烦,只好在国画和书法上下些功夫,但画得也不能太丢人吧,于是就深入地研究和体悟。其实国画对性情的渲露是个很好的载体,与油画也不矛盾,相反还能互相融合,只是换了一种语态而已。
《南》:看了你的书法作品,感觉你的传统文化底蕴很深,显现出对书法结体和章法把握的功力,绘画作品也很强调写的意境,而你的油画有意无意间也流露出笔触的挥洒。你认为,中国书法中的线条和油画中的块、面能有机的联系吗?
汤:有联系,画意很重要,当然也包括笔触感。我对书法的钟情,也有另一个因素,全世界只有中国的文字能独立成为艺术,它不光历史悠久,其美学原则浓缩了中国民族的艺术观、审美观和哲学观。在书写中,它的虚实、刚柔、强弱的变化和显现,在油画中也能体味到,它们有许多相通之处,整个过程应该是个益智的活动。
《南》:你现在深居浅出,潜心于国画和书法的研修,就像你写的书法:“闲看秋水心无事,坐对长松气自豪。”这是你目前平静心态的一种写照吗?
汤:是啊,现在连很多展览我都不怎么看了,因为人的精力和时间有限。年轻的时候,我是很喜欢游山玩水的,现在则是趋于平和与淡然了,开始体会老子、庄子所论述的境界。
《南》:你当前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汤:最近在电视上看到台湾一位女士大病后讲到:要活在当下。我觉得很有道理,过去的荣誉、物质到一定时候都成过眼烟云了,对未来谁也估计不到,把握好现在,活在当下最重要。 (责任编辑:丁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