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阿富汗驻华大使埃克利尔·艾哈迈德·哈基米

　　本报记者 黄一琨 北京报道

　　年轻的大使让人想起阿富汗北部，安静、温和、富有教养。这里，450万难民在20年战乱之后重回家园。女孩子们可以上学，妇女们能够竞选公职，手机成为抢手货，外国商人们希望投资于宝石开采和藏红花出口。

　　但是这个只有5年历史的国家还有它的另一面。在南部和东南部，特别是与巴基斯坦的国境线两侧地区，贫穷和混乱的历史仍未终结。实际上，没有国家能够有效地对这一地区实行主权。

　　这条建立于1893年的边界和所有让人头疼的划分线一样，以一个英国外交官的名字命名。在这条2500公里长的杜兰线上，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这一段不仅是这两个国家的麻烦，也让全世界头疼。《经济学家》杂志说，在边界上，阿富汗已经使用上了欧盟援建的边防站，并且有了电脑计税系统。2005年，阿富汗政府的财政收入只有3.3亿美元，因此这里征收的关税对担负众多重建责任的卡尔扎伊政府至关重要。但是在巴基斯坦那边，关卡还是英国殖民时代留下的，并且这样的关卡形同虚设。剽悍嗜血的普什图人自由往来于边境两侧，就像他们上个世纪所做的那样。他们是塔利班组织最主要的构成成分。

　　与此同时，汽车配件、电子产品，各种违禁品，包括鸦片和塔利班武装分子们一道，穿梭于茫茫山地之间。有证据表明，危险的本·拉登就在其中。塔利班和他的盟友基地组织在这一地区建立了训练营，并且通过毒品交易获得数以十亿计的资金。这些钱足可以让恐怖分子们在纽约、伦敦、马德里为所欲为。至于提供资金的那些鸦片贩子们则是这一地区最有权势的人，腐败的政府官员们更愿意听从他们而不是遥远的喀布尔或者伊斯兰堡的命令。

　　哈基米大使说，巴基斯坦应该为改变这一切付出更大的努力。阿富汗政府不会忘记巴基斯坦和塔利班之间的暧昧关系。当初为了在阿富汗建立一个可以牵制印度的政权，巴基斯坦内政部帮助训练了塔利班的军队，并且提供了组织培训。

　　阿富汗认为，虽然穆沙拉夫将军也宣誓加入全球反恐战争，但是却对于眼皮子底下的致命危险听之任之。在巴基斯坦看来，在自己西北部的部族地区恢复中央政府的治理本来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过去强硬的军人政权也做不到这一点，如今这里还潜伏着危险的基地组织，巴基斯坦很难再给阿富汗更多的承诺。穆沙拉夫将军抱怨说，为了清理来自部族地区的威胁，巴基斯坦前所未有地派出了8万名士兵，并且已经损失了600人。

　　“事情正在变糟。”哈基米说。在南部地区，塔利班正在重新武装，他们自称已经拥有1.2万名军事人员。北约负责这一地区的军事观察员们承认，塔利班重新成为一个重大威胁，阿富汗局势是推翻塔利班政权五年以来最糟糕的时刻。为了扭转局面，巴基斯坦甚至向阿富汗政府提议，在两国边界修筑围墙，埋设地雷。

　　7月，北约军队已经在阿富汗南部接替以美国为首的联军，负责这一地区的安全事务，并且负责清剿塔利班武装。这支6000人的部队已经超过了原来联军的规模。但是兵力也许依然不够，并且他们需要更多的援军，特别是熟悉阿富汗的伊斯兰国家的援军，以及更多的直升机。他们还期待阿富汗政府军和警察能够提供帮助，但是现在他们士气不高，缺乏良好组织。

　　在2004年和2005年，国际社会忽视了阿富汗依然是反恐战争的最前线。如今不得不承担这一错误的后果。后果之一是依然没有停止的全世界范围内的恐怖袭击，后果之二是阿富汗的国家重建时刻面临着塔利班、鸦片和政府官员腐败的威胁。

　　尽管很受西方世界的喜爱，但是卡尔扎伊和他的政府仍然处于困境之中。卡尔扎伊政府获得了GDP增长15%的经济发展速度，但是仍然不能有效控制整个国家；他们成功完成了民主选举，但是甚至不能像塔利班政府时代那样有效打击官员腐败。

　　对于恐怖主义，我们必须忘掉“文明的冲突”这类大而无当的空话。被鸦片和腐败腐蚀的人心才是反恐战争的大敌。阿富汗重建以来，大量的农业人口仍不得不为自己寻找出路。他们当中有人开始重续罂粟种植的传统谋生之道。1999年到2001年塔利班政府时期，阿富汗的鸦片年产量从4500吨骤跌至270吨左右，而在塔利班被推翻之后，2002年的鸦片年产量迅速回升到1900至2700吨。如果国际社会要控制阿富汗的鸦片生产，他们不仅要对付地方保护势力，还要为农民提供谋生手段或足够的补偿。1公斤鸦片的价格在300美元左右，每英亩鸦片可让农民收入6250美元。但是，目前联合国的现金援助计划大约只有这个数目的十分之一。世界银行、亚洲发展银行和联合国发展项目曾经估计，十年内阿富汗的重建大约需要150亿美元，人均数额只是黎巴嫩、波斯尼亚和东帝汶重建的四分之三，而显然阿富汗的状况比上述地区要糟糕得多。

　　除了国际社会的口惠而实不至，腐败严重侵蚀人们对于卡尔扎伊政府的信心。在塔利班时代，抓住罪犯后会被绞死，但是现在只要贿赂官员之后，罪犯依然能够逍遥法外，而这些特殊阶层中，最为所欲为的包括那些鸦片贩子和地方军阀，有时候他们集两种角色于一身。

　　当然，如果说这个政府就会有被颠覆的危险仍属于危言耸听——阿富汗历史上对于各种外国军队的侵入都发生过全国性的反抗，但是对于2001年推翻塔利班的联军，阿富汗人的态度还算友好。而且，这是阿富汗人第一次尝试建设自己的民主国家，为谋求民众的福祉而努力。哈基米大使就是其中的一员，在苏联入侵和苏联撤军以后的内战时期他都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国家。而恐怖主义将有可能无情地摧毁阿富汗人的所有努力。但是这个只有5年历史的年轻国家亟需更多帮助。

　　重建是反恐战争的一部分，并且看上去是最困难的一部分。在进行种种亡羊补牢式的帮助的同时，人们应该记得，一个冷感的巴基斯坦和一个陷入混乱的阿富汗，直接结果就是9·11事件。

　　访谈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阿富汗南部和北部安全局势的差异这么大？

　　哈基米：我们与很多国家接壤。我们和巴基斯坦、伊朗、土库曼斯坦、塔吉克斯坦还有中国都有国境线。南部的局势是因为我们和巴基斯坦之间有问题。我们一直在问我们的邻居、我们的盟友：你们把自己的年轻人送到阿富汗来维持安全局势，我们很感激。每天、每个月你们的年轻人当中都有人会牺牲，而我们的学校被纵火烧毁，阿富汗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也会送命。这些都是因为恐怖主义。

　　恐怖主义有它的因和果。果在阿富汗，但是因在巴基斯坦。是谁在资助恐怖分子？是谁在训练他们？是谁向他们提供武器和弹药？谁提供给他们藏身之所？

　　我们必须采取正确的措施，消灭恐怖分子的根基，也就是你说的在我国的南部采取有效行动。我们一直在和盟友们沟通，也取得了一些重大进展。即使是巴基斯坦政府，他们在口头上也愿意支持我们，与我们合作。

　　经济观察报：与巴基斯坦在反恐方面的合作，障碍究竟是什么呢？

　　哈基米：正像我前面提到的，和巴基斯坦政府之间我们一直在沟通，双方有很好的外交关系。巴基斯坦是个好邻居，在苏联入侵和塔利班统治时期，巴基斯坦都帮助过我们，现在还有200万阿富汗难民在巴基斯坦。当然，伊斯兰极端分子也从巴基斯坦人那里得到了很多帮助。我们两国和国际盟友之间正在展开合作，在边境地区采取军事行动，交换情报，特别是关于恐怖分子的情报。

　　但是目前还没有迹象表明，这些努力已经改善了局势。相反，局势正日渐恶化。这表明我国参加的国际合作，力度还不够。

　　经济观察报：我想你一定不同意把恐怖主义的产生说成是文明的冲突。

　　哈基米：是的，我很难同意这种说法。西方国家是恐怖主义的牺牲品，而伊斯兰世界也为这个恶魔所累。恐怖主义产生的真正原因是，在今天，他们的观点已经没有人能够接受，因此他们就需要把自己的观点用暴力强加于人。他们的目的背后没有逻辑可言，他们需要通过攻击来达成目标。

　　他们为什么要伤害埃及和土耳其？他们从中能得到什么呢？如果他们想建立某种制度和文明，他们必须说服人民，必须让自己的逻辑让人信服。

　　事实上，恐怖主义在全世界的形象很糟糕，特别是在阿富汗。要记住，恐怖主义是和鸦片、和基地组织同进退的。从事恐怖活动的人通过鸦片获得资金，他们还武装了其他国家的年轻人，同样也是用鸦片这个魔鬼换来资金。

　　经历了苏联侵略，经历了很多战乱，国际社会一度遗忘了阿富汗。而恐怖分子把这里当作天堂，因为这里没有中央政府，没有合法的武装力量。他们现在正在努力试图削弱我们的政府，加强国际间的互相勾结，建设恐怖分子自己的基地。他们运输鸦片，运输武器，训练恐怖分子，这就是在我们国家发生的。

　　恐怖分子把阿富汗当作他们的活动中心。我国是反恐的最前线，也是恐怖主义的真正受害者。

　　经济观察报：9·11事件到现在已经5年了，国际社会在阿富汗的行动有什么收获吗？

　　哈基米：我们是一个年轻的国家，超过20个国家在帮助我们。他们组成了国际联合力量，帮助在阿富汗建立中央政府，推行民主，帮助中央政府稳定国内局势。

　　5年来的经验表明，虽然这些措施对阿富汗很必要，但是，我们必须消除恐怖主义的根源。这根源存在于恐怖分子们取得资金，取得武器弹药，得到军事训练的地方，也就是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交界的地方。当然，那里的政治形势很复杂。事实上，巴基斯坦政府并不能有效控制那些部族地区。但是他们有很好的情报来源，与部族首领关系紧密。而且这毕竟是你的领土，你当然有责任！如果我们和中国的边境发生问题，阿富汗当然对中国负有责任。我们会积极寻求与中国的合作，互换情报。

　　但是巴基斯坦政府是怎么做的？(他们说)不，巴基斯坦没有问题！不，巴基斯坦国内没有恐怖主义活动!但是为什么我国的南部和东南部形势这么糟糕呢？

　　这就是事情的主要原因，我们需要让大家知道。如果我们不在这一地区采取行动，其他任何努力都是白费!比如国际社会，特别是中国在基础建设方面给予了我们很大帮助，但是如果中国和国际社会的其他国家不首先帮助我们解决阿富汗南部和东南部地区的麻烦，所有的投入都会被浪费。我们在南部建设了4000所学校，200所已经被塔利班烧掉了！

　　经济观察报：您认为巴基斯坦还没认识到两国之间的共同利益所在？

　　哈基米：确实是这样。如果解决了这一地区的安全问题，加强经济往来，阿富汗能够成为连接中亚和西亚的桥梁，有助于这一地区的经济增长和繁荣。在塔利班时代，巴基斯坦是塔利班的主要支持者，两国间的贸易额是每年2500万美元，而现在是每年13亿美元。如果安全的问题能够解决，我相信未来这个数字会翻两番、三番。

　　经济观察报：如何增强人们对于这个新政府的信心，让他们觉得赶走塔利班是正确的？

　　哈基米：我们的国家重建是从零开始的。现在，我们有一部宪法，在这一地区，这部宪法是自由主义的宪法。我们选出了自己的总统、议会。我们在教育、经济发展、政府治理方面也做出了很多努力。过去几年，我们的政府做得不错，经济增长很快，私人投资在进入，这些私人企业将在未来扮演重要角色。最重要的是，我们的政府使得人们对于未来开始有了希望。

　　经济观察报：特别是在北部地区。

　　哈基米：所有的人，即使是南部的人们。我向你保证，人们不需要塔利班。

　　经济观察报：说起阿富汗的民主进程，人们不能忘记曾经有那么多的军阀，他们也有人通过选举进入了议会，这增加了人们的疑虑。

　　哈基米：军阀曾经是个问题，现在不再是了。我们采取了一项名为DDR(解除武装、解散以及重新调整)的三步骤政策，政府出钱购买了他们手中的武器装备。过去这些军阀在国内不同地区拥有自己的势力，现在只有中央政府有权威。这些军阀要获得人民的支持，就必须参加议会选举，他们有的获胜了，有的失败了。现在他们不再是麻烦了。

　　经济观察报：对于那些失败者来说，他们失去了选票，失去了武装和势力范围，这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吗？

　　哈基米：这不是个问题，他们的武器装备已经被政府买去了。经济在发展，投资在增加。原来支持军阀的人们意识到，为了他们孩子的未来，继续支持军阀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而那些军阀们不再有立足之地，因为我们有了自己强有力的政府，有自己的警察，过去的行为不再被允许。

　　经济观察报：说起人们对新政府的失望，主要集中在官员的腐败。

　　哈基米：我们必须找到腐败的根源。因为人们很贫穷，收入很低，并且没有很好的治理结构。并且公仆们和被服务对象之间有非正常的联系。就在两周前，总统发布命令成立一个由首席检察官和相关政府部门首脑组成的委员会，专门负责发现腐败问题，并且根除它。

　　打击腐败还有一个问题。很多政府高官涉嫌腐败，他们互为奥援。如果这个委员会能够拥有总统的足够授权，并且向总统负责，议会则就反腐败问题向总统问责，那么腐败问题是可以被消除的。

　　经济观察报：卡尔扎伊总统试图说服塔利班加入到阿富汗重建的整治过程中，比如参加选举。政府试图把塔利班和基地组织区别对待吗？

　　哈基米：你知道，塔利班是基地组织的一部分，他们得到了基地组织的支持。但是，基地组织是全球性的恐怖主义组织，他们不仅涉及阿富汗的事情，还在全世界为非作歹。

　　对于塔利班，我们政府仍然愿意采取和平手段，我们有一个委员会，主要工作就是和塔利班内的一些重要人物谈判，影响他们，争取让他们参与到国内的重建。谈判仍在进行中。

　　经济观察报：似乎塔利班依然在招兵买马，等待机会。

　　哈基米：就像我刚才提到的，塔利班是基地组织的一部分。基地组织是一个很复杂的组织，包括了很多极端分子。塔利班当中也有，他们来自巴基斯坦、车臣、乌兹别克斯坦，恐怕还有来自新疆的东突分子。因此，我们对塔利班的策略是争取和平，但是还有很长的路。

　　经济观察报：在伊斯兰国家建立一个世俗的民主政权似乎到今天仍然是一个难题。阿富汗可以做到吗？

　　哈基米：我们的宪法保证，阿富汗人民的任何行为并不需要建立在宗教信仰的基础上。宗教在阿富汗社会仍然有很深的基础，这是事实。但是我们需要建立基于民主基础之上的治理结构，保障人们的权利，选举自己的总统，他们的代表。

　　历史表明，建设这样的民主政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我们不管做什么，都将基于阿富汗社会的具体状况。

　　经济观察报：您是阿富汗精英阶层的一员，这个阶层对于阿富汗的未来有什么设想？

　　哈基米：对于国家和民众，我们有坚定的愿景。正像我前面提到的，阿富汗应该在联结本地区国家的关系方面有所作为。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要建立有效的治理结构，公正的司法体系和政府的透明度。我们需要得到民众的支持，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应该向他们指明致富的正确道路。我们国家有丰富的资源，使用这些资源，可以造福我们的人民，也可以造福这一地区其他国家的人民。

　　让我举个例子，你们中国是所有邻国中惟一和阿富汗之间没有麻烦的国家。中国不但不给我们制造麻烦，相反还总是给予我们帮助。你们国家有技术和经验，也有需求，需要石油、煤、大理石、铜等等，这是我们有的，我们还有便宜的人力，两国之间有很好的合作基础。因此，今年6月，卡尔扎伊总统访问了中国，两国共同签署了超过12个协议，包括两国议会之间、经贸、旅游、外交、技术、司法方面的合作，其中最重要的是军事方面的合作。另外278种阿富汗商品向中国进口时，中国政府方面将免征进口关税。

　　这是我的工作，让两国之间关系更加紧密，合作更加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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