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的时候,克成来信,说他和几位年轻同道,以铅笔之名结社研究经济。铅笔不过是平常之物,远离经世济民之道,从来不是热门话题。研究经济,为什么要从铅笔入手?他们的《成立辞》说,“从真实世界的一支铅笔出发,解释经济,这是源自亚当·斯密的传统”,“我们谨以铅笔为名,成立经济研究社,来表示对这种伟大传统的致意和学习”。 实在说得好,忍不住要谈谈我的感受。
不记得斯密研究过铅笔。不过从真实世界里最平常的现象出发,却的确是源自斯密的伟大传统。翻开《国富论》,第一篇第一章,开首就是一家英国扣针制造业的小工厂。斯密的实地观察入细入微:10个工人,稍加分工,配以简陋的设备,日产扣针48000枚;要是不分工,“他们各自独立工作,……不论是谁,绝对不能一日制造20枚针,说不定一天连一枚针也制造不出来”——就是说,生产率因简单的分工而上升了240倍甚至4800倍!
历史上最伟大的经济学著作就是这样开篇的。不是概念,不是思辨,也不是真假难辨的奇闻,而是任何人都不难观察到的普通现象。没有深奥的术语,更没有花拳绣腿,就是用明晰优雅的英语——而不是当时英国的饱学之士喜欢的拉丁语言——娓娓道来。斯密抓住的现象是如此平实,以至于根本无须交代“我见过的这样一个小工厂”的种种细节,而是单刀直入,直面真实而又高度简化的分工现象。是的,只有最普遍的现象才可以这样处理,在工业化时代已经来临的英国,这样的小工厂随处可见。
然后才开始阐释。为什么分工可以成百上千倍地提升生产率?为什么妙不可言的分工本身受制于市场规模?市场究竟是怎样运转的?为什么要货币?商品到底是怎样成交的?什么是商品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商品的市场之价如何形成,又如何分配为工资、利润和地租?然后是资本与资本的积累,然后才是……
不容易相信,如此洋洋大观、被称为“不仅是一个伟大的心灵,同时也是整个时代的一部呕心之作”的划时代经济学著作,就是从一个简单现象出发的。后人讲到斯密,不是“看不见的手”,就是“自利和理性”。对吗?不好说错——斯密理论的核心正在于此。但是少有人问:斯密的理论到底是解释什么的?更少有人想:离开了那可观察的现象,理论犹如脱离身躯之魂,还那样容易被理解和掌握吗?
第一次读斯密这本巨著,是1973年在黑龙江完达山。那是郭大力和王亚南的早年译本重新校订后的新版。家父从上海买到后邮寄到我那个没有电灯的山中窝棚。翻开来,卷首照例是批判性说明,可以不理会的。毕竟公开出版了,也许是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开山之作,启发过马克思的,当局再“左”也不好意思禁止吧?一页一页读下去,仅有初中程度的我也被这本书吸引。不可能完全懂——我读书的时候,和师父两人在山中狩猎为生,差不多样样自给自足,远离分工协作的工业文明。
不过正是现象的反差给我问题:师父样样能干,连肥皂和猎枪子弹都可以做出来,为什么还是穷到每件衣服都打上了补丁、过着远比我远在城市的父母——他们只懂一点专业工作——还要贫穷的生活?更要紧的是,师父告诉我说,几十年前,当地人可以赶马爬犁到俄罗斯以货换货的时候,诸多营生倒是无须亲力亲为的。这难道不是说,斯密关于“市场扩大引发分工深化”的发现,也可以反过来用——狭窄的市场容不得分工,再“大干苦干”,也无从提升生产率并摆脱令人绝望的贫困?
是的,理论可以翻来覆去地用。可是,怎样用也要面对现象。从这一点看,斯密传统的第一要义还不是“看不见的手”,而是永远把“看不见的手”——理论是也——作为对“看得见的现象”的阐释。思维注定要受到现象的约束,后者才是出发点和落脚点:可以阐释现象的理论,即使达到了“终于被发现的规律”的至高境界,也一定源于观察、并始终要受可观察现象的检验。
历史说,坚持斯密的传统不容易。学术潮流转来转去,有偏离,有背弃,也就有人要求“复古”——回到斯密的伟大传统。1958年,美国人里德(L. E.
Read)发表了题为《我,铅笔(I,
Pencil)》的文章。这篇优美的经济散文,以一支铅笔的名义,引人入胜地自述了来历和家谱,告诉读者正是自发的市场过程,才自如地协调了成千上万互不相识的人,以难以想象的生产效率源源不断地把铅笔生产出来。
很明白,《我,铅笔》高举的是斯密的旗帜。正是因为这一点,弗里德曼赞扬这篇文章说,“再也没有其他的文献像这篇文章这样简明扼要,令人信服地、有力地阐明了亚当·斯密‘看不见的手’——在没有强制情况下合作的可能性——的含义,也阐明了弗里德里希·哈耶克强调分立的知识和价格体系在传播某些信息方面的重要性的含义,而这些信息“将使个人毋须他人告诉他们做这做那而自行决定做可欲的事情”。
不少人像我一样,是通过弗里德曼的评价才知道铅笔妙文的。可是,我一直没有读过原文。直到2001年的一天,我在薛兆丰的网页上看到秋风先生翻译的原作,才知道它比弗里德曼高度评价的还要好很多!征得译者的同意以后,我把这篇文章放到自己在北大开设课程的阅读文献的单子里,从此每学期第一堂课必讲铅笔,也一定要求同学读铅笔文。
我认为这篇文章不仅坚持了斯密“看不见的手”的理论立场——这一点重要——而且坚持了斯密研究方法的伟大传统,这就是任何理论一定要从普通、平常的现象里求。其实,无论是斯密的制钉小工厂,还是里德的铅笔,都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小现象。无须隆重其事,也不要大笔研究基金,只要愿意睁开天生的肉眼,观察一番、打量一番我们的周遭,就有多少学习经济的好题材,又有多少研究经济的好题目!
出发点重要。很喜欢《经济解释》里的一句话,“科斯和我都认为,最蠢的就是试图解释不存在的现象”,只有张五常才讲得出这样透彻的话,差不多点到形形色色时髦潮流的共同病根。试试找一支铅笔来免疫吧!要自己的铅笔喔——亲力亲为、直接观察、亲自调查、不假手于人而得到的一个实例。不是说二手材料不重要,理论不重要,推理能力和想象能力不重要。统统重要。问题是,没有一个可靠的出发点,什么也谈不到。
最后向读者介绍谁是克成。他姓周,1981年生于云南,念到中学就去广州打工。后来有心学经济,2003年到北京,在北大西门外餐馆刷碗,工余时间旁听北大的课程。他终于自学成才,今天是搜狐网的经济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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