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我是绍兴希腊人
第一篇文章《大西洋赌城之夜》一行标题斜斜占了一整版,洪范、圆神、远流、元尊文化等出版社一气出了他12本书
他的画作在全美作博物馆级巡展,被各大博物馆和私人收藏
■本刊记者 李宗陶 发自浙江
逆光,隔着香烟的氤氲,被那双眼睛攫住。 不见枯槁浑浊,黑白分明,清清爽爽,黑色部分如黑丝绒般。他说,用以衡人审世写小说的,一只是辩士的眼,另一只是情郎的眼。
木心,那个戴礼帽、执洋伞、坐在大雪初霁纽约中央公园长椅上的目光炯炯的男子,2006年9月回到故乡,鬓发已白,面容消瘦,不断小声地说着俏皮话:“有人看了照片讲,恨不得把那顶帽子摘下来。我说我帽子都不能戴的啊?在西方,冬天叫人家光头啊?”口语的木心是家常的,吴侬软语略带阴性的,有一股骨子里透出来的好玩。那江南口音和老派的英文发音一样,没有改。
我的祖先在绍兴,我的精神传统在古希腊
“我的童年,还可以听到千年相传的柝声。”
30年代,浙江桐乡乌镇东栅财神湾。孙家雕梁画栋的老宅,紧挨着孔家花园(注:茅盾夫人孔德沚的娘家)。清末的举人穿过两进厅堂,穿过佣人们的宿舍,面对私塾里一班小孩子。主人家的小少爷大名唤作孙璞,乡邻有叫他仰中的,有叫他牧心的。
那时候的科举状元后来多半读了大学,当了教授,中西兼修,学问深不可测。少年时读到《诗经》,孙璞惊艳,继而欢喜:“这就是我要的文体。”他有一位东吴大学的先生教英语,因为一口流利英语惹来杀身之祸,某年冬天毙于日本人枪下,孙璞大哭一场:“把我的英文也枪毙掉了。”
浙江大学中国文学教授夏承焘先生曾与他是忘年交,来信启首是:“木心仁兄大人阁下”;木心回信,则称承焘先生“夏丈”。家人替他选定了志业,要么做法官,要么做医生。他却喜欢收来各种彩色纸头,一看半天;他还喜欢逃学、看戏,看终场时值台男子潇洒地甩出条木牌,“明日请早”。那双眼睛挑来拣去,只为色彩只为美,着迷。
多年以后他说:“人们已经不知道上世纪20、30年代,中国南方的富贵之家几乎全盘西化过。”逢年过节,才穿上考究的长袍马褂。饮食西化,喝茶之外还留心饮用白开水。生了病吃西药。他小时候吃过很多种鱼肝油。
他的阅读穿梭于东方和西方,古代和现代。“十四五岁就知道瓦格纳跟尼采的那场争论。‘文革’之前就看卡夫卡。”
美国一些读者说,木心的作品里仿佛总有一个深蓝的背景,非常神秘,让他们想到达•芬奇。9月末的这个黄昏,木心在乌镇的客栈里说:“人有两套传统,一套精神,一套肉体。我的祖先在绍兴,我能讲一口绍兴话。我的精神传统在古希腊,在意大利,在达•芬奇。所以我说我是绍兴希腊人。”
真的到了欧洲,他说,我是来Check(检验)一下的,验一验跟童年少年的阅读是否吻合。Check的结果是:“在巴黎,巴黎失去了巴黎;在汉堡,汉堡失去了汉堡。”世界文化的大船正在下沉。
从《哥伦比亚的倒影》开始,大陆识字界被木心的文字惊艳了一下。陈丹青的力荐和网上的不以为然引来文字纷争,谁也说服不了谁。倒是木心一句话交待了自己的来路:“我的底子,小时候就打好了。”
我以不死殉道
乌镇狭长小街,饭店隔壁是棺材店,棺材店隔壁是理发店,理发店隔壁是裁缝店;小街午后湿答答的,有点色情,有点宿命。少年木心爱穿制服,讨厌雕花的窗棂,于是走出窄街住到杭州梅花碑,常对西湖杨柳,后来又去上海,细细品味亭子间里民间社会那一派天真热闹。
20岁刚出头,他参与学生运动,还曾是领导者,结果被当时的上海市长吴国桢亲自下令开除学籍,又被国民党通缉,于是走避台湾。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前,回到大陆。
他是上海工艺美术制品厂的设计师,喜欢画画,热衷写作。从14岁起创作的100多个短篇和8个中篇集成厚厚20本,直到1970年被抄没。因言论获罪,他被关进废弃的、漏雨积水的防空洞。半年后转移到监牢时,关他的人想,该是爬着出来了吧。可他坐着。他从写交待材料的纸里克扣下66张白纸,正反两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写散文,还作曲,藏在棉袄夹层里。墨水快要用光了掺点水进去,“不慎”打翻。看守凶巴巴又装一满瓶来:“老老实实写,不深刻休想过关!”
劳动改造12年。人家都平反了,他迟迟没有。后来才知道,有人担心:“他平反了,谁来扫厕所呢?”平反那天,他还在扫地倒垃圾,食堂师傅冲他嚷:“哎,叫你装纱窗装纱窗到现在还不来装!”他问:“个么,到底要装几扇?”“十扇!明天来装!”“噢,十扇。”这时有人告知大师傅:“明天人家就要到设计院做总设计师了呢!”第二天,他坐飞机去人民大会堂,负责修缮工作,因为他曾经参与50年代北京十大建筑的室内设计。这种戏剧人生,他讲起来笑嘻嘻的。
“我不喜欢哭哭啼啼,小女儿一样,要么就天地之间放声大哭,要么就闷声不响。就怕吃一点苦啊,讲不完地讲。而且聪明的读者能够读懂,我如此克制悲伤,我有多悲伤。历史在向前进,个人的悲喜祸福都化掉了。我对自己有一个约束:从前有信仰的人最后以死殉道,我以‘不死’殉道。‘文革’期间,多少人自杀,一死了之,这是容易的,而活下去苦啊,我选难的。可以向死的机会很多,我都挺过来了。监狱里面,饭吃不下,硬塞也要活下去。小时候,家里几代传下来的,是一种精致的生活,后来那么苦,可是你看曹雪芹笔下的史湘云,后来要饭了,贾宝玉,敲更了。真正的贵族是不怕苦不怕累的,一个意大利作家写过,贵族到没落的时候愈发显得贵。”
“您是悲观主义者吗?”
“其实悲观主义是看透了,但保持清醒、勇往向前。释迦牟尼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可是他的大雄宝殿题了四个字——‘勇猛精进’。悲观主义止步,继而起舞,这就是悲剧精神。”
每天手写1万字
平了反,20本作品却要不回来了,说是烧掉了。木心灰了心,决意从此只画不写。1982年自费留学到了纽约,55岁,没有亲戚朋友。朋友说,到纽约的华人里他胆子算大的。
他也有房租无着的日子,听到街头冰淇淋售卖车的叮咚音乐,一样泛起忧伤,当然,还要为居留身份烦恼。
1984年 ,一对法籍台湾夫妇,男的是画家,女的是音乐家,都兼批评家,惊叹于他的睿智与谈吐,力劝他写作。“那时我的画已经被收藏家买了,生活比较稳定。有一次他们专程拜访,说,今天来,就是请你答应,你还得写作,专心写作,我们帮你推介。不答应不走。我答应了。送走他们,我上楼,摊开纸就开始写,然后寄给他们,介绍到台湾。”第一篇文章《大西洋赌城之夜》一行标题斜斜占了一整版,洪范、圆神、远流、元尊文化等出版社一气出了他12本书,台湾读者也像今天大陆读者一样,纷纷动问:“木心是谁?”
精致华美的文字后面,是每天8000-10000字的工作量,全部手写。有次为赶一篇稿,他买好牛奶面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四天,稿子寄出,发现衬衫上一层白乎乎的小东西,原来虱子前来造访4天没有洗澡的人。
《上海赋》大家似乎看懂了。“有一阵到处都在怀上海的旧,但不是电影里那样,一副馄饨担,一部黄包车就是上海了。我看那些老洋房、大都市、车水马龙,那种浩荡温情,好像君临万物,心怀慈悲,又嘲笑又喜欢。就这一念,我开始写《上海赋》,好比一个悲剧演员在演小丑。”木心说,《上海赋》里的旗袍面料全凭儿时记忆,没有资料可查。据说给绸布店经理看到,吩咐手下:“记下来记下来,我们的料子还不够,照这个进货。”
他的画作,那些被画家陈丹青“第一眼看到就认了”的中国山水,在策展人Alexandra Munroe和巫鸿的推动下于2001年在纽约展出,随后在全美作博物馆级巡展,33幅画作已被各大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在纽约呆过十多年的画家李斌知道其中的含义:“对于一个华人画家来说,差不多已经到顶了。”
自己留下的作品,打包在54件海运行李中,正在海上漂,不久将出现在乌镇故居的新宅里。
从前有科举,有文人雅士的传统,后来都没有了
上世纪80年代末,木心在纽约华人圈子里开了4年的世界文学史课,课后在中央公园散步谈笑,一位学生说,“先生一路看过去,能不能即兴写俳句?”
话音才落,有位女子走来——“她围着黎明的围巾,牵了条黑夜的狗。”
一辆旅游大巴开过,车身上涂料是红色与银色,好像救火车——“这个旅游团多仁慈,一边旅游一边救火。”
两个男人——“靠在公园的石栏杆上,毫无作为地容光焕发。”……
“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能捕捉生活中的这种瞬间?”
“长期的训练,像中国武功。我喜欢那个传说中用筷子夹苍蝇的高手。”
从杭州高级中学开始,木心算算自己教过5代学生。后来都是朋友。
“古人说天地君亲师,没有把朋友列进去,其实我始终觉得这世上朋友最要紧。就像西方的星相图,本来只是几颗星星,独自放亮,星与星之间有了友情,就划一条线,然后就连成了水瓶座、双鱼座。我们年纪大的人交朋友有点从前金兰结义的意思,好像有契约的。”
李斌说 :“我现在讲给人家听都不相信,到纽约去的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哪里可能坚持4年?哎,真是怪了,那时候,每两周4小时这堂课,好像雷打不动一定要上的。”陈丹青手快,5大本笔记记得最全。
从另一方面看,这并不值得庆幸——查建英、刘索拉在《八十年代访谈录》中说出了那代人刚出国门,频频“如遭雷击”的原因:大部分人猛然发现这一代除了经历胃的饥渴,更面临断层一代的文化饥渴。
“现在书店里书那么多,是文化昌明的表现吗?不,正是断的表现。大家不知道找什么书看。‘五四’时期,书店里,鲁迅、巴金,一格一格,清清楚楚。有人劝我开书院,我想不行。文化断层无法弥补。中国文艺复兴,我是不大抱希望的。
“从前有科举,有文人雅士的传统,后来都没有了。从前家里有人写错别字,那是奇耻大辱,现在马路上一走,三步一错,五步一错。一家店招写:欧化西餐,也算讲到底了。杭州街上有卖‘桂花糖牛(藕)’,一开始我想,牛肉跟糖桂花一起烧是什么味道呢?后来问他是不是宁波人,说是的。而且那些广告,天哪,那样写的。我看一个药品广告,看了半天没有弄明白,人家等你救命哎。
“从前社交客气而润滑,现在不讲客气了。有人请我吃饭,从开头讲自己,到最后第二句还在讲自己,把客人扔在一边,末了想起来,啊,今天见到你很高兴。我跟介绍的朋友讲,哎,你这个朋友怎么只管谈自己,我连发言余地都没有的?朋友说,现在要找不谈自己的人是没有的。呵呵,倒是我错了。
“讲话不好玩了,俏皮话也听不来了。这些,使人感到寂寞。”
人类已经忘记了“灵魂”这个词
我不是“五四”的延续或重现,“五四”是个不成熟的文化运动(其实是政治实验),在艺术上, 哲学上,是一锅夹生饭,西方300年的文化科学,中国要在30年之间开花结果,本来就是无知的祸祟
■本刊记者 李宗陶 发自浙江
某天,看到某报说,“木心先生回国的机票放在抽屉里,时常拉开来看一下。”木心说,“哪里是我,这神态是小姑娘哎。”记者的笔让他有点吃不消,而他对文字对访谈的要求是很高的:“要像《鱼丽之宴》那样,像诗一样。”从此,只接受书面采访。
我将在美国做不到的事,转到中国来做
人物周刊:1982年离开时,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回来?说说其中的缘。
木心:1982年出国时没有想到会回故乡,倒是准备一去不复返的了。24年过去,乌镇(桐乡市)的贤达诸公的诚意感动了我,我决定告别美国,带着文稿画件归去来兮,“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说是野叟曝背,实为临老一搏,冀有所胜于以前。
人物周刊:当年为什么离开?今天为什么归来?在《乌镇》小册子“乡邦人物”一节里看到,您出国前向表兄辞行说:“如无成就,决不回返。”今天,心愿达成了吗?您新作了对子“归国还乡,水土不服/功成名就,壮志未酬”,何志未酬?
木心:飞散和赋归,是同一原因:为了艺术。所谓“如无成就,决不回返”云云,我怎会说这种窝囊话?那是述者编造出来的。苏秦说秦惠王而秦王不纳,还不是灰溜溜回家来的么。对子是闹着玩的,“水土不服”是时差吧,“壮志未酬”倒是确实的伤心。在美国,我的绘画和文学已开了局面,得了收获,但以我的志愿而言,还只是小焉者,是故我将在美国做不到的事,转到中国来做。
人物周刊:无缘看到那篇发在《中国时报》上的《乌镇》以及那天提及的《狭长氛围》等回忆故乡的文字。请您描绘一下童年的乌镇,让读者可以揣摩她昔日的韵致。
木心:我的童年,中国还有“民间社会”可言,那种自给自足自生自灭的生态,特有人情味、戏剧性。在美国犯乡愁了,我就想写一本书,叫作《往日醍醐》,中国江南的浮世绘呀,用意识流手法描摹我童年故乡的春、夏、秋、冬,可奈中途停笔,后来就意兴阑珊,没写成。
人物周刊:都说近乡情怯。离开故土那么多年,现在回来,有这种感觉吗?
木心:我心肠硬,近乡情不怯。乌镇已奇迹般地复苏再起,我欢喜钦佩不已。
人物周刊:童年的江南水乡,少年时代的上海杭州,富庶人家相当西化的启蒙教育和日常生活,是读者能够感知的您的“根”。今天回头望去,它的文化构成是先进的吗?如果是,它的要点在哪里?
木心 :都道“启蒙”是被动的,随“大流”的,我说启蒙必须是主动的,个人自为的。我的童年少年,家庭教师只讲子曰诗云代数几何,只有小表哥可以彻夜长谈,认为希腊神话和《圣经》故事是必读书(也是听来的常识)——后来到了美国、世界各地,便是以熟悉希腊典故和《圣经》箴言使西方朋友吃惊,相视莫逆,永以为好。我少年时,江浙地区的书香门第都已败落,而富裕人家多数是醉生梦死,少数热血青年则投奔革命,吴文化根本不成气候。我的“自救”,全靠读书,“书”是最神奇最伟大的,十三、四岁时我已将《文学大纲》(郑振铎主编)通读了几遍,后来在纽约开讲《世界文学史》,几乎全凭当年记忆。
人物周刊:对于吴文化,对于江浙历史上的名人,可愿意为我们稍作圈点?
木心:中国,大雅久不作,华夏文脉到明朝已经气数尽了,从前的大户人家的子弟,眉清目秀,以为俊彦,其实是衰象,就像云岗石佛是雄浑莽苍的,到了龙门的交脚菩萨就清秀了,就完了。我不欲为江浙历史名人妄作圈点,一怕顾此失彼,二则实在难有冠绝群伦者,近世,惟鲁迅、蔡元培,我敬重,亦不免有所怅惘。
“焦虑”是西方人的终极情结,他们没有东方哲学的“清凉散”
人物周刊:您的通感、直逼张爱玲的意象、尖锐又略带温情的洞见,还有时时闪烁其间的童心,让人过目难忘。现在回望,东方的底子和西方的浸润是怎样交互作用于您?又起了怎样的化学反应?有人说,西方文化在您的作品中和您这个人身上痕迹更重一些,您自觉如何?
木心:我没有什么可与人攀比,成也自己,败也自己。张爱玲得意早,才有资格叫一声“成名要趁早”,纪德说:“别人比成功,我愿比永久。”迟来的成功可能是大成。说我有点像张爱玲,倒是两边都看懂了,“心有灵犀一点通”呀,还有“心有灵犀一点痛”呢。
人物周刊:哈罗德•布鲁姆曾经在《影响的焦虑》中指出焦虑在文学史上的积极意义。一个写作者上路之后,总是面临一个又一个先后驾临的“神”,这种影响的焦虑,您有过吗?
木心:“焦虑”,是西方人的终极情结,他们没有东方哲学的“清凉散”,哈姆莱特、唐吉诃德、浮士德、哈罗尔德、皮却林……都是“焦虑”的。卡夫卡读老子读来读去读不懂,最后说“我的智商太低”——东西方哲学的和合,才能是世界性的文艺复兴。
人物周刊:有人在您文中看到纪德的影子,某个瞬间又看到达•芬奇的,能否列一张影响过您行文的大师的名单?
木心:能在我的文章中看到纪德的身影,真是高明。我曾苦学法文,就为了想去巴黎晋访纪德,后来噩耗骤至,我大哭一场,此心绝矣,而漂流各地,总是带着《地粮》,此番归国,亦不忘将此书纳入行囊。是的,我与他有过争吵,那是情人间的勃豀,过后就和好如初,一日之友,一世之友也。你们又窥见莱奥纳多•达•芬奇的幽秘消息,这可说是与西方人士次第发现的,他们的说法是“同一精神血统”,特征是:求知欲,好奇心,审美力。“知与爱永成正比,知得越多爱得越多,爱得越多知得越多”。
以后你们可以看到一个画面,有美术史家将蒙娜丽莎的背景部分,与我的《飞泉澄波》并列一起,看是否有难解难分之效果,这不是我妄自尊大亵渎神圣,而是西方学者的研究探索。
艺术贵独创,艺术没有第一名。但,正如纪德所说,“智者,乃是对一切都发生惊异的人。”影响我的先辈太多了,你也影响我,你提问提得极妙,就在影响我呀。
人物周刊:文学界人士都在关注一个问题——“木心是新的吗?”即您的文本、您独特的语法,您浸润了东西方文化的精神世界,它们究竟是“文革”断层前文化香火的延续,还是因为个体的创造而赋予文本以新的生命?
木心:“新”就是“好”,这是19世纪以来的美学判断的最致命的盲点,其大足以笼盖全球。唯新论,新至上主义,我在《琼美卡随想录》里辗转批判过,全球沦入这一大荒谬,如中魔法,似受诅咒。
我不是“五四”的延续或重现,“五四”是个不成熟的文化运动(其实是政治实验),在艺术上,哲学上,是一锅夹生饭,西方300年的文化科学,中国要在30年之间开花结果,本来就是无知的祸祟,如说将有人横空出世只手补天,我看不见得会出现这样的角色——历史,不是等待什么人,什么人就出来了,所以还是你的后一句对,“因为个体的创造而赋予文本以新的生命”(这个“个体”也只是可能性,没有必然性),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完全在于三大天才的降生(其实是4个),否则再有10个梅迪奇•罗伦佐也成就不了这个辉煌的局面,那末意大利必然要出“文艺复兴人”吗?不,毫无必然性,君不见现在的意大利只出时装、皮鞋、眼镜,“巨匠”不见了。
人物周刊:有深爱您文字的朋友说,木心先生驾驭文字之功当今几乎无人可比,但总觉得隔着什么,因为文字紧紧包裹着作者,那些本可以呈现为生命的、人性的东西被高超的文字技艺所遮蔽,文字后面的这个“人”依然看不分明。他认为,这是您的一个羁绊。您对此怎么看?
木心:可敬可爱的读者们啊,艺术是带足了魔术性的,不让你靠近我,是吸引你靠近来哪。肖邦使自己与朋友始终隔着一层纱幕;王国维的隔与不隔论是迂夫子的偏见。现代的观点是:隔,为了不隔;不隔,为了隔。这个现代精神,首先在于反浪漫主义,然后经由象征主义的淬炼而凛然脱逸,才取得了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大自由。纪德便是这样过来的,我也不例外,沉湎于象征主义十余年,才写出“艺术,一入主义便不足观”之句。
不,亲爱的朋友,“爱是不笑的”(司汤达),艺术是不哭的。
哈代最恨别人为他写传记,艺术家裸裎的是灵魂而非肉体,那些企望艺术家嚎啕大哭的读者居心何在?
人物周刊:“五四”以来真正有文学天分而不可替代的作家”,这桂冠您只颁给了鲁迅与张爱玲。分别评述一下这两位好吗?再评评周作人与胡兰成?
木心:读鲁迅、张爱玲,即使不尽认同,也总是“自己人”之感,周作人他是文学上的杂家、解人,胡兰成是报人、术士、纵横家,苏秦、张仪之流等而下之。
人物周刊 :身边有些看过您的诗集《会吾中》的朋友说,《诗经》是不能轻易动的。您觉得呢?
木心:难道我不知道《诗经》是不能动的吗?我写《会吾中》,几曾损及《诗经》一字,我是变奏、仿制。音乐上有“海顿主题变奏曲”、“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绘画上有“仿黄公望”、“摹倪瓒笔意”,毕加索把委拉斯凯兹的“宫女”重画成变形的摩登风调。《会吾中》文字是古典的,观念是现代的,出大陆版时将更名为《诗经演》。
人物周刊:1949年以后,您眼里最重要的散文家、小说家和诗人,是谁?
木心:真渴望出现一位大师,让我也惊一惊艳。
我拿的不是“通行证”,是“邀请书”
人物周刊:20世纪上半叶以前,西人只认元代以前的中国画,一个中国画家要在国外取得博物馆级巡回展的资格是相当困难的。请问先生,您觉得自己是如何一步登上这级台阶的?您觉得西方同道真正懂得您的艺术吗?他们在接受中国画时,有猎奇、意识形态的成分在吗?我其实想问,这张通行证容易拿到吗?
木心:早于1984年我在哈佛亚当斯阁举行个展,哈佛的东方学术史教授罗森菲奥说:“这是我理想中的中国画。”耶鲁美术史教授列克朋哈说:“现代中国画中我最喜爱你的画。”到了上世纪90年代,美国著名收藏家罗森奎斯一举收藏了我的水墨山水画30余幅,各大艺术杂志竞相报导,同声赞誉,我在绘画上的声望就此奠基。1996年开始筹备全美博物馆级巡回展,经费浩大过程复杂,有关文字部分要求高臻峰顶,一字一句一标点,务必完美至善。理念修辞上的中西争执,我始终分寸不让,最后总是尊重艺术家的主见,所以虽然劳神苦思,还是心情愉快。那本由耶鲁出版的《木心画集》全球发行后,一直高居五星级,各博物馆及大书店都用玻璃柜置于显著地位,备极荣宠。你说“通行证”,不,我拿的是“邀请书”。
人物周刊:只在网上看到《会稽春晖》等几幅巡展画作,觉得那山的笔触很特别,好像是一片片的。先生是不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材料与方法?
木心:题材和方法都是客体,主体是“灵魂”,提起来真是不好意思,人类已经忘记了“灵魂”这个词。
人物周刊:第一次在纽约的博物馆里看到中国古代绘画是什么感受?
木心:祝贺它们早早移民入籍,不致粉身碎骨。
人物周刊:在纽约多年,您如何评价现代派?有人说,“局部放大”这种处理,是一种效果的魔术而偏离了绘画本身,您如何看?
木心:当代流行“局部放大”是一个科技效命于绘画的新功绩,宏扬了绘画的神奇,是从前的画家所未曾亲见的。笔触,肌理,为之发扬光大,令人狂喜,最后还是归于原作,有什么“偏离”呢?(照相、印刷,绘画藉此而传播,功莫大焉)更有意思的是某些画经不起放,某些画经得起放,因此显出原作的密度的高低,涵量的深浅,可不是吗。埃尔•格列柯、委拉斯凯兹的画放大了,他们自己没有享受这种视觉的飨宴,太委屈了。
人物周刊:与文学类似,我们守着千年的绘画传统,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当代中国艺术家一直缺乏自信,始终匍匐在西方的阴影里,为什么?从我们的传统里,还有可能激发出有生命力的新鲜东西吗?
木心:这完全因人而异。中国画有无限的生命力——北宋山水,成就相当于西方的交响乐,而且形式也共通,一前景,二中景,三空而不空,四远景,岂不很像交响乐的四个乐章。中国画的“散点透视”实在高明于西方的“焦点透视”,散点是主观的、自由的,焦点是客观的、机械的。印象派以后,西方也放弃焦点而吸取散点。
人物周刊:您说过,“臻于艺术最上乘的,不是才华,不是教养,不是功力,不是思想,是陶渊明、莫扎特的那种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悲悯?
木心:天性。
人物周刊:上海作家小宝读罢《哥伦比亚的倒影》撰文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先生您,甘于寂寞吗?
木心:我非圣贤,寂寞也不足道。
人物周刊:没有无憾的人生。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补救,先生会选择改变什么?
木心:“憾”也是一种感觉,很温柔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