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评介
■何德旭 王朝阳 应寅锋
长期以来,通货膨胀率与失业率之间的关系,以及当代人与下代人福利之间的权衡作为宏观经济理论研究中的两个关键问题一直受到人们的高度重视。 由于涉及不同目标之间的抉择或取舍,所以它们对于宏观经济政策的制定和选择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比如,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如何协调配合以解决低通胀率与低失业率之间的冲突?如何在当期消费与未来消费之间做出合理的选择,或者说当前收入中应该有多少用于储蓄以促进将来的消费?等等。在这些问题上,埃德蒙·费尔普斯(Edmund Phelps)都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给出了很有说服力的解释,尤其是他关于通货膨胀与失业之间平衡的分析提出了最基本的跨期权衡问题。基于对宏观经济学发展所做出的巨大贡献,瑞典皇家科学院10月9日宣布,将2006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授予埃德蒙·费尔普斯,以表彰他对“宏观经济政策中跨期权衡问题”所作的开拓性分析。
费尔普斯关于通货膨胀与失业率的研究
低失业率和低通货膨胀历来是经济稳定政策的核心目标。这方面的理论探讨早在凯恩斯的《通论》中就有所涉及。根据战后初期形成的凯恩斯宏观经济理论,充分就业和价格稳定(即低通货膨胀)之间并不存在冲突。从凯恩斯的角度来看,保持经济稳定的政策十分简单:把总需求保持在足够高的水平上以避免不充分就业,当然也要防止总需求过高造成对劳动力的超额需求(过度就业)和通货膨胀。
利用英国1861~1957年的统计资料,菲利普斯(A.W. Phillips)分析了英国货币工资变化率与失业率之间的关系,发现货币工资变化率上升,则失业率下降;货币工资变化率下降,则失业率上升。这意味着,二者之间存在反向变动的关系,这种关系就是所谓的菲利普斯曲线。后来,萨缪尔森(P.A. Samuelson)和索洛(R.M. Solow)证明了美国也存在类似的菲利普斯曲线,而且,基于成本推动的通货膨胀理论,他们还对原始的菲利普斯曲线进行了修改。考虑到货币工资在总成本中占有相对稳定的比重,并且企业往往采用成本加成的方法进行定价,因此就可以用通货膨胀率代替货币工资增长率来形成新的菲利普斯曲线,以表明通货膨胀率与失业率之间此消彼长的替代关系。无疑,菲利普斯曲线的出现推翻了标准的凯恩斯模型,尽管仍然可以通过提高总需求的手段来增加就业,但这会造成较高的通货膨胀率。从经济政策上来说,政府在低通货膨胀率和低失业率之间只能选择一个目标,因此政策制定者只能在二者之间寻求一种社会可以接受的均衡。
事实上,菲利普斯曲线只是对一种统计关系的概括性表述,其中仍然存在一些值得置疑之处。疑问之一是,通货膨胀率与失业率呈反向变动的微观理论基础何在?根据利普西(Lipsey,1960)的论述,是产品市场上的过度需求导致了劳动力市场上的过度需求,在工资率上升之后通过成本推动使物价水平提高。菲利普斯曲线的理论解释可以简单表述为:当失业率较低时,一方面,企业出于对劳动力缺乏的考虑会提高工资来吸引劳动力,另一方面工会组织也会要求提高工资,这两种压力将导致货币工资率的上升,平均劳动成本的提高反映在价格水平上即形成较高的通货膨胀率。相反,当失业率较高时,企业在劳动力市场上有较充分的选择权,工会组织也不敢贸然要求提高工资,工人要求增加工资的愿望并不强烈,因此货币工资率就比较低,从而通货膨胀率水平也比较低。疑问之二则来自于其替代规律本身,菲利普斯曲线表明通过允许较高的通货膨胀率,可以永远实现高就业率,但这与传统经济理论显然是有冲突的。因为经济学经典理论认为,从长期来看,实体经济变量是由实际力量而非名义力量决定的,或者说,货币从长期来看是中性的,货币供给的变化只能够影响价格水平,对产出或就业则不起作用(Lucas,1996)。疑问之三还在于菲利普斯曲线无法解释即使在充分就业的状态下,仍然存在着一定的失业(即摩擦性失业)问题。尽管一般都认为充分就业并不意味着零失业率,但很少有理论具体说明了摩擦性失业是由哪些因素决定的。在实践方面,菲利普斯曲线所反映的替代关系与西方国家1950~1960年代的情况还基本符合,但从1970年代初期以来出现的高通货膨胀率和高失业率并存的“滞胀”现象却是菲利普斯曲线所无法解释的。这样,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都要求对菲利普斯曲线进行修正。
费尔普斯从1960年代末期开始的研究在这方面做出了重大突破,在把企业的工资和价格调整(price-setting)行为纳入研究模型之后,他对通货膨胀与失业理论进行了修改。费尔普斯充分考虑了经济主体的预期行为,对预期和非预期通货膨胀作了严格区分,并对这种区分的宏观经济含义进行了深入的考察,从而形成了众所周知的“预期修正菲利普斯曲线”(expectations- augmented Phillips curve)。与利普西等人的研究不同,他强调了并不是通货膨胀本身,而是实际通货膨胀与预期通货膨胀之间的差异决定了失业水平。费尔普斯关于通货膨胀与失业问题的研究集中体现在三篇最重要的论文上:在1967年发表的论文《菲利普斯曲线、通货膨胀预期和最优失业率》中,他分析了通货膨胀与失业率之间不存在长期权衡情况下的最优需求政策;1968年发表在《政治经济学杂志》上的论文《动态货币工资与劳动力市场均衡》,以及收集在1970年出版的论文集《就业和通货膨胀理论的微观基础》中的同名文章重点研究了摩擦市场中工资调整与均衡失业率的问题。
费尔普斯认为,菲利普斯曲线应该是描述价格、实际工资水平与预期水平的差别是如何影响实际就业水平的。在引入预期理论之后,他提出了预期增强准菲利普斯曲线。费尔普斯认为,从长期来看,通货膨胀率和失业率之间并不存在权衡替代关系,因为在长期中实际通货膨胀与预期通货膨胀之间不会出现永久性的偏差。在此基础上他指出,长期菲利普斯曲线是一条在均衡失业率(equilibrium unemployment rate)水平上与纵坐标轴平行的直线(菲利普斯曲线的纵坐标轴表示通货膨胀率,横坐标轴表示失业率),这是过去50年来宏观经济学中最有影响力的思想之一。预期修正菲利普斯曲线的重要含义在于表明了尽管货币扰动的真实效应在短期非常重要,但它们纯粹只是暂时性的。经济主体对于市场条件的预期不可能长期偏离其实际水平,因而真实就业水平会在较短时间内回到仅由真实因素所决定的自然水平上。基于此,费尔普斯提供给政策制定者的理论内涵是:今天的低通胀导致对未来低通胀的预期。这显然对未来经济政策的制定具有极大的参考价值。
有必要补充的是,对菲利普斯曲线做出修正的还有197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米尔顿·弗里德曼(Friedman,1968),因此在引入通货膨胀预期之后对菲利普斯曲线的修正经常也被称作弗里德曼-费尔普斯修正,他们也几乎同时提出了自然失业率的概念,即在没有货币因素干扰的情况下,劳动力市场和商品市场自发供求力量发挥作用时应有的处于均衡状态的失业率,也就是充分就业情况下的失业率。但与费尔普斯不同的是,弗里德曼并没有把对通货膨胀和失业问题的讨论融入到一个正式的模型中。
对于上述预期增强准菲利普斯曲线,费尔普斯后来曾指出其中的一个缺陷是价格水平与失业率之间的函数关系没有任何微观经济学说明。对此,在后面的两篇论文中,费尔普斯从劳动经济学入手尝试性地搭建了宏观经济学与微观经济学之间的沟通桥梁。费尔普斯构建了一个明确的适用于有摩擦、不完善劳动力市场的模型,其中员工寻找工作和企业调整工资的行为可以解释均衡失业率的决定因素。在失业率达到一个足够低的水平之后,每个厂商都将通过提高其工资水平的手段来提高相对工资,从而降低本企业的离职率;但所有厂商都采取这一行动的结果是各个厂商对其他厂商货币工资的预期持续过低,从而导致非均衡的出现。因此,劳动力市场均衡需要一个合适的失业率水平来防止上述情况的出现。根据其劳动力转换模型(labor turnover model),任何试图把失业率维持在一个充分低的水平上的政策,都会引发工人的频繁跳槽活动,进而导致各个厂商竞相提高工资来保护在员工培训等方面已经支出的巨大投资,其结果是形成一种未预期的工资膨胀状态。这项研究的政策含义在于,通过货币政策进行的总需求管理手段,并不能在合理的范围内任意选择失业率水平,总需求管理的方法只能造成对自然失业率的暂时偏离。长期来看,失业率将维持在自然率的水平上,并且在任何均衡路径的任何点上,都会存在因为不能通过以低于现行工资提供劳动取得工作机会而造成的非自愿失业。
在后面两篇论文中,费尔普斯已经对自然失业率的决定因素做出了一些解释,希望能够揭示传统菲利普斯曲线在理论上存在的问题。他建立了“失业的跨期一般均衡模型”,这也是宏观经济理论框架中第一个正式的所谓“效率工资”(efficiency wages)模型,其中隐含了自然失业率的动态特征。在随后的研究中,费尔普斯进一步扩展了对自然失业率随时间变动这一动态特征的理论分析,并提出了失业滞后的观点。在宏观经济学的发展道路上,受费尔普斯的影响,不完备信息一度成为新古典(New Classical)学派的中心研究主题,比如卢卡斯(Lucas,1972)利用费尔普斯的岛屿模型分析了货币冲击如何导致经济周期波动,但卢卡斯采用了理性预期,而不是费尔普斯采用的适应性预期。不过,其结果却是在理性预期条件下,费尔普斯的结论得到进一步强化。他们研究发现的一个基本结论是系统性的货币政策实际上“无用武之地”,因为它将被考虑到通货膨胀预期中,由此造成的价格变化将消除货币政策的效应。另外,在费尔普斯与他的学生约翰·泰勒(John Taylor)共同完成的《理性预期条件下货币政策的稳定性力量》(1977)一文中,他们考察了把适度的工资和价格粘性引入到标准理性预期模型中的情况,这同样是一篇非常有影响力的论文,对于货币当局政策制定具有非常重要的参考价值。
费尔普斯关于资本积累与经济增长的研究
上个世纪50年代末期到60年代初期,关于美国总储蓄率是否太低的问题受到了人们的广泛关注,其中的关键问题是一个社会应该如何在当代消费和下一代消费中做出权衡。对此,费尔普斯强调了代际公平的目标,对最优资本积累问题进行了透彻分析,扩展了动态无效率(dynamic inefficiency)的概念并据此讨论了应该维持一个怎样的储蓄率。稍后,他又把目光转向代际福利的比较,提出了考虑储蓄率决定的问题的新思路。
采用由索洛(198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和斯旺发展起来的新古典增长理论,费尔普斯把对上述问题的分析放到了增长模型的框架中。索洛-斯旺模型描述了一个运用资本和劳动生产单一产品的经济,假定生产的规模收益不变(总量生产函数是一阶齐次的),生产出来的产品既可用于消费也可用于生产性投入,劳动力以一个给定的外生比率增加,不存在技术进步和折旧,技术进步是哈罗德中性(增加劳动型的)。那么在长期稳定状态下,产出的增长是由有效的劳动力增长率,即由劳动力增长率加上技术进步率所决定的,而与储蓄率和投资率无关。因为更高的储蓄或投资比率被更高的资本产出比或更低的资本生产率抵消了,而后者是由于新古典模型假定资本报酬递减。在这种情况下,储蓄只会影响均衡时的人均消费水平,即只具有水平效应而不具备增长效应。费尔普斯对此提出的一个问题是,既然一个社会的储蓄不是越多越好,那么在索洛-斯旺模型中合意的储蓄率应该是多少?后来他又进一步提出储蓄应该采取何种方式?换言之,为有效促进经济增长,应该有多少投资用于研发,又应该有多少用于人力资本投资?
费尔普斯根据新古典经济增长模型,以人均消费量最大化作为长期经济效率的最优目标,在他1961年的论文《资本积累黄金定律:经济增长的童话》中推导出了著名的资本积累的黄金定律(golden rule of capital accumulation):当一个经济的资本存量达到这样一个水平,使得资本的边际生产率恰好等于劳动力增长率加上技术进步率时,经济就处于最优的增长路径上。黄金法则简而言之就是每一代人的消费水平应该是一样的。根据这一法则,最合意的储蓄率满足一个简单的条件:储蓄率等于资本收入和国民收入之比。在1962年的论文《风险资本积累的序数效用分析》中,他又考察了不确定性条件下的资本积累问题,讨论了为什么不同收入类型的消费者拥有不同的储蓄率。后来在1968年与波拉克(R.A. Pollak)共同完成的论文中,费尔普斯还分析了时间不一致偏好问题。
对于增长过程中人力资本投资与研发投资结构的问题,费尔普斯的研究将黄金法则推向一般化。为了实现长期消费的最大化,用以提高技术水平的研发投资也应当调整到其回报等于经济增长率的水平。在1966年与尼尔森(Richard Nelson)合作完成的论文《人力投资、技术扩散与经济增长》中,他们论述了受过良好教育的劳动力如何有助于传播新技术,进而使落后国家更容易“赶上”发达国家,从而解释了为什么一些实证研究发现GDP增长取决于既有的人力资本存量而不是其增长率。另外,他们的研究结论还较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教育回报在技术高速变迁时代往往较高,因为这种情况下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劳动力对于生产率增长特别重要。近十余年来信息技术革命引发了新技术的迅速扩散,以美国为代表的一些发达国家受过良好教育的员工收入显著增加,就是对此的一个佐证。
除了上述对宏观经济学的贡献之外,费尔普斯的成就还表现在劳动经济学和公共财政方面。由他发起的关于统计歧视(statistical discrimination)的讨论导致了最优所得税结构的新结果,以及对最优通货膨胀税的重新审视。费尔普斯对统计歧视的研究集中在其1972年的专著《通货膨胀政策与失业理论》以及同年发表于《美国经济评论》上的论文《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的统计理论》中(几乎是在同时,阿罗(Arrow)也发表了关于统计歧视的重要论文),该理论强调了当企业主对各个工人的特征具有不完备信息时,会对具有同等生产率的工人产生不平等待遇。在单个生产率被错误衡量时,就应该采用分组数据(group data),即个人所属组群中的平均生产率数据,以改善对各个工人生产率的预测。
在公共财政方面,费尔普斯继米尔利斯(Mirrlees,1971)之后探讨了最优工资所得税的问题,他假设工人具有不同的工资率,但政策制定者只能观察到工资收入,而看不到工资率(或者工作时间),那么由此而产生的结果是在收入分布的顶点处边际税率将接近于零(即使此时的平均税率可能很高),这就是所谓的费尔普斯-萨德卡结果。另外,经济理论长期以来都把通货膨胀看作是对名义资产持有者的一种征税,但费尔普斯从公共财政的角度注意到,通货膨胀对政府而言实际上是一种税源,因此政府必须在不同类型的税收之间做出最佳选择。由此,费尔普斯认为应该维持一个合意的通货膨胀率(必须是适度的),以在各种税收之间达到均衡。
关于费尔普斯学术成就的简单评价
埃德蒙·费尔普斯的研究成果促进了宏观经济学的丰富和发展,对于宏观经济政策的制定和执行也具有基础性的指导意义。他关于通货膨胀率与失业率问题的研究,以及对资本积累与经济增长问题的研究都可以放到统一的跨期权衡分析框架中。从1960年代末期开始,通过考察不完备信息和摩擦市场中单个企业与居民的行为,费尔普斯重新塑造了传统的凯恩斯理论。他建立的预期修正菲利普斯曲线从根本上改变了通货膨胀率与失业率对立的关系,对于以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为手段的需求管理政策具有极其重要的参考价值。其研究结论表明,未来经济稳定政策的可能性取决于今天的政策决策:今天的低通胀导致对未来低通胀的预期,因此有助于未来的决策制定。费尔普斯对最优资本积累的研究说明了在什么情况下,每代人都能从总储蓄率的变动中获益;他关于人力资本在经济增长中作用的研究同样为后来的经济增长理论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平台。由于这些丰富的成果和突出的贡献,费尔普斯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称得上是实至名归。
费尔普斯的研究成果和研究方法对我国经济发展无疑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如何合理、有效地将微观经济主体的行为引入到宏观经济分析之中,是当前我国经济理论研究值得重视的一个方向;如何在宏观经济政策的制定和执行中充分考虑多种因素的综合影响,也是决策当局应该引起高度关注的。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财贸经济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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