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盐源县“7·14”泥石流灾难真相调查
■本报记者 唐平 张恩荣 韩清华
2006年7月14日,一场罕见的地质灾害袭击了四川省盐源县平川镇禄马铺村。成千上万方泥石流吞没了大批生产、生活设施,16条鲜活的生命化为亡魂。 对于这起灾害的成因,政府部门组织专家得出的结论是自然灾害,而当地许多干部群众却认为是政府及相关职能部门为企业非法采矿大开绿灯、对巨大隐患麻木不仁所造成的人为灾难。
事实真相究竟如何?9月上旬开始,中国经济时报记者深入实地进行了调查。
企业非法采矿,重重隐患凸显
至今人们回忆起这个叫做禄马铺的村庄,仍然充满着深切的怀念与眷顾。山上藏矿,依地名被称为塘坊沟磁铁矿。2005年秋,在一次由国土资源部门主持的拍卖会上,一家名叫盐源县中亚矿业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中亚公司)的企业参与竞拍,最终以700万元的代价获得该矿的探矿许可权。同年9月3日,四川省国土资源厅向该公司颁发了编号为510000510389的《探矿许可证》,批准该公司未来三年内(即2005年11月23日至2008年11月23日)在该矿3.8平方公里范围内从事勘查。
尽管该公司仅具备探矿资格,且距规定的始探日期尚差整整20天,但随着2005年11月3日举行的一场开工典礼,该公司却从此进入实质的采矿阶段。
大批人员、机械相继进场,多座大山被整体掀开,富含磁铁元素的矿石被零敲碎打,源源不断地采集,对外出卖。与此同时,为方便运输,一条长达5.5公里的专用道路也开始沿山腰修建。
千百年来作为天然生态屏障的大批林木和植被被大规模砍伐、破坏,成千上万立方米的弃石、余土、矿渣沿途堆积,最终下滑至塘房沟。自沟源以下的千余米沟壑内,陡然隆起一个个土丘,阻塞、包围住长期自然流淌的水流,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塘,重重隐患由此产生。
数据证实,塘坊沟沟源海拔3300米,沟口海拔1570米,二者的落差高达1730米。
村民日益不安,多次反映无果
村民们开始自发地找到企业负责人,要求采取防范措施。村党支部、村委会为民生所系,也多次出面与企业交涉。然而,无论是个人还是组织,数十次往返均无效果。迫不得已,村民们要求对方停工,对方更是不理不睬。
采矿与修路仍在毫无节制地进行,大量矿渣与土石方仍在向沟壑内倾泻。日积月累,所形成的一个个土丘竟高达60-70米,并自高而低分布在2-3千米长的沟段内。被阻挡的水流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夹杂着泥沙,从土丘间的缝隙中向人口、房屋最为集中的沟口流淌。 随着多雨季节的临近,距灭顶之灾只有一步之遥。
2006年1月6日,当村民们又一次前往中亚公司要求停工时,早有准备的对方突然对他们大打出手。激烈的冲突造成村民受伤、车辆被毁。后经公安部门介入,事态平息,但根本问题仍丝毫未获解决。
一份来自当地电信部门的话单道尽了村民的辛酸与无奈。因担心再次发生冲突,村民们只好用电话与对方继续交涉。话单显示,截至灾害发生前两天的7月12日,村民作为主叫方,双方通话协商多达20余次。
当地一位专业人士后来对记者说,堆积在沟里的泥土、弃石与矿渣仅需动用推土机、装载机花2-3个工作日就可排开、疏通,消除隐患。如此一蹴而就的事情,企业为什么就不去做呢?
企业不解决问题,村民们便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当地政府和各职能部门,或书面反映,或口头呼吁,全力奔走。
村民们对记者说,他们无数次向矿山所在地的平川镇政府反映,要么是无人理睬,要么被百般推诿,甚至有镇干部粗暴地回答:“不是还没出事吗,出了再说!”而数十次向县政府及各职能部门反映,也被一味拖延、敷衍。这些部门的人士从来也未在现场出现过,更未主动向他们了解任何情况。
“地方党委、政府本来就有主动发现、预防、治理地质灾害之责,老百姓主动上门反映灾害隐患却冷漠面对,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村民们如是对记者说。
绝望之下,只好由村委会出面,于2006年3月14日集资480元从外地请来摄影人员,将因采矿和修路所造成的种种破坏场面拍下,留以备查。记者后来见到了这些影像资料。催人泪下的是,多名对着镜头痛彻呼号的村民已随着后来发生的灾难永远离开了人世。
“明明有一只手拉一把就能使我们脱离危险,可这只手就是不伸过来,只得坐等死神来临。”一些村民后来说。
危险在步步逼近。出于对生命的留恋,个别村民仍在竭力呼号与奔走。一份上访材料显示,一位叫黄邦芬的村民于事发前一个多月的6月8日仍在向当地国土资源部门反映“中亚公司在采矿过程中,采剥泥土无任何挡坝,易造成泥石流,严重威胁到生命财产安全”的情况。
6月30日清晨骤降短时暴雨,引发局部泥石流,造成陈清华、罗文华、陈清明三户村民住房墙体开裂,屋内渗水2尺多深。这是一次再明显不过的大灾预兆,镇、村负责人也组织人员抢险救灾。但事后仍未引起当地政府及其职能部门的重视,采取相应措施予以防范。
政府大开绿灯,灾难步步逼近
当地电视台播放的新闻节目证实,早在2005年11月3日中亚公司举行开业典礼那天,县政府分管领导及各职能部门负责人纷纷前往祝贺。无数辆轿车停放在山脚的岔路边。分管县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活。而这时该公司仅有《探矿许可证》,并无采矿资格,
2006年1月6日,村民与企业发生冲突,县里多位负责人曾参与处理,但仍是就事论事,对企业的违规违法行为不加制止。两个多月后,县政府一位姓彭的主任又召集有多个职能部门负责人参加的协调会,代表县政府强调要为中亚公司采矿提供大力支持。一位参加会议的负责人后来对记者说:“这些企业都有来头,我们有什么办法!”
2006年6月5日,该县召开工业强县工作会议,县长周乃祥在其所做的书面讲话中进一步明确,要“力争平川塘房沟(磁)铁矿的探矿权转为采矿权,形成年产5万吨铁矿的规模,新增工业产值2500万元”。
对于中亚公司为采矿而凿山修路,记者后来见到一份《申请书》。这份申请称,修路是为了“响应党中央关于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号召”,加速(促进)“农业发展和农牧产品流通”的“村村通”公路(建设)。申请单位也由中亚公司变成了道路所在地的平川、禄马铺两个行政村。明明于去年底就已开始修路,落款日期却为今年4月24日。此时老百姓反应已经十分强烈,他们对记者称,作为项目应先予环评和规划,逐级报批,该县县长却于4月27日直接审批,5月8日才又交交通、发改两局签署意见。修路征占林地,应按不同的面积和期限报省级以上林业主管部门审批,该县分管县长和部门同样在企业的一纸申请上签署意见了事。国土资源部门则不但不对企业非法采矿加以制止,反而长期为其办理《矿产品准运证》,任其将矿产品对外拉运出卖。此外,企业还未办征地等手续就占地30余亩修建选矿厂。
有了县主要领导的明确表态和职能部门给予的种种实际支持,企业的违规违法更加有恃无恐,在利益的驱动下渐行渐远。灾难也步步逼近禄马铺这个村庄……
冷漠与无情中,灾难终于发生
2006年7月14日晚上21时许,天降暴雨。幸存的村民后来回忆,许多人披衣起坐,不敢入睡。时间定格在22时57分,伴随着雨声,一阵沉闷的声音排山倒海,自远而近,紧接着是地动山摇。在村民的惊恐与疑惑中,蓄势已久的泥石流于顷刻间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以凶猛的态势沿塘房沟而下,并迅速冲出沟沿,扑向村庄、公路。一场从未有过的地质灾害就这样发生了。
据当地政府统计,此次地质灾害共造成15人死亡,1人失踪,7人受伤,11户61人受灾,冲毁民房49间(含道班房7间);冲毁企业厂房1000余平方米及机器设备设施、矿产品(经评估约5000余吨);冲毁307省道50米,挡墙150米、桥梁1座、通讯光缆2000米、输电线路3000米。
大批财产被毁令人痛心,而生命在消失前的徒劳挣扎更令人唏嘘不已。7月上旬,各方面的预兆都显示灾难在悄悄逼近,一些在企业做工的民工纷纷逃离。46岁的凌绪伦本已辞工逃回冕宁县老家,但家中一个老人要供养,两个子女要读书的现实仍迫使其在妻子的劝说下返回,终于不归。年仅30余岁的徐强两口子本来也已辞工回家,但为挣够外出打工的路费,又于7月9日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返厂,全家罹难。
灾难发生后,四川省、凉山州主要领导先后作出重要批示,要求尽快寻找失踪人员,及时抢救伤员,确保灾民生命安全,确保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医疗,处理好死者善后工作,尽快恢复交通。
与此同时,由省、州分管领导率领的工作组也迅速赶赴现场,指挥救援。但随着省州工作组的离去,灾民们所感受到的,仍是冷漠与无情。
与灾害发生前的推诿与拖沓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当地迅速组织起以县委书记、县长为核心的救灾指挥部,下设搜救、灾情调查、灾民安置、医疗救护、交通治安等若干小组。
但死者亲属反映,就在他们悲恸欲绝之时却被告之,不得跨过沟口与设在道班里的救灾指挥部成员接触。一些死者亲属自发地徒步上百公里,沿河寻找亲人遗体,却被遗体出现地的一些人挡住,漫天要价,任意盘剥,而这时搜救组的人连踪影也未见。灾难过后,一些从外地赶来的死者亲属同样未获灾民安置组安置,只得在残存的屋檐下身披麦草,熬过长夜。
叩问“7·14”,天灾还是人祸
为了彻底弄清这场地质灾难的来龙去脉,在盐源,记者辗转走访了该县政府及相关职能部门。在县政府,一位主任告诉记者,有关“7·14”泥石流灾害的信息披露,由宣传部具体负责。而宣传部一位负责人则告称,专家组的结论尚未出来。多个职能部门的答复也是如此。
但记者了解到的事实是,《专家意见书》早在7月18日就已形成。
费尽周折,记者后来见到了这份《专家意见书》。该《意见书》里,15人死亡,1人失踪的事实被认定为“5人死亡,11人失踪”。
当地内部知情人士认为,这是为了降低灾害级别,规避更高国家机构的介入与查处。而将《意见书》的形成日期定为18日,则是为了使这种认定更能成立。
这位人士分析,7月16日这些专家才出现在现场,18日就形成洋洋数千言的报告,所需的勘察、取证、论证、成文等工作,在2个工作日无论如何也难以完成。即使这样也与事实严重不符,尽管事隔数月,许多村民对当初的惨状仍如噩梦般挥之不去。村民们记忆犹新的是,仅在18日这天,就打捞出12具尸体。
《意见书》里,对企业因采矿和修路造成大量矿渣、砾石、泥土堆积塘房沟以及砍伐林木、破坏植被的事实刻意回避,最终将灾难的主要原因归结为一场仅为50毫米的降雨,从而得出自然灾害的结论。结论如此,但就在同一篇文字里,却又自相矛盾地出现了“由于开挖修路,破坏了边坡稳定”的字样。
记者多方辗转,于9月下旬联系上了退休后仍在铁二院下属一家企业供职的专家组成员之一的蒋某。据他介绍,塘房沟口扇(断)面宽,证明古时候这里就曾发生泥石流。现实的情况是,他们沿沟源找到沟口,并未发现矿渣。
面对记者的采访,村民们质疑声不断:既然有发生泥石流的隐患,地方政府面对我们上百次反映,为何无所作为?既是自然灾害,那盘拍摄于灾难发生前的录像带所显示的堆积如山的矿渣、弃石、泥土从何而来?山上密集的树木、丰富的植被又何以被毁?
据了解,在盐源县246处地质灾害监控点中,此地并未列入其中。
至于死伤人数,这位专家坚持认为《意见书》反映的是他们离开时的实际情况。
记者调查中注意到,另一份注明日期为2006年7月19日,文号为川国土资(2006)94号的报告里,“专家意见”更被发挥。省道被误为国道,灾害发生地的禄马铺被误为骡马堡等谬误姑且不论。报告内容与事实严重不符,明明是非法采矿,却仍认定是合法探矿。逻辑自相矛盾,分析此次灾害原因时认定“公路开挖所产生的小型滑塌体、堆渣体以及探矿产生的弃渣仅少量参与了本次泥石流运动,不是泥石流产生的主要因素”,存在的问题里又认为“开挖公路产生的小型滑塌(体)及随意堆放的工程弃渣如果不加整治,将为下次泥石流的发生积累较丰富的物质来源”,“上游沟谷内堆积大量的松散碎块石土,若遇类似的强降雨天气过程,发生泥石流的可能性较大”,“一旦灾害发生,必将造成重大的人员财产损失”。工程弃渣及碎石泥土早就因企业非法采矿修路而大量产生,为什么就只能增加以后发生泥石流的危险而不构成此次泥石流发生的直接原因?
带着疑问,记者走访了发文单位四川省国土资源厅。辗转各处室之间,未获任何答复。
同样令人疑惑的是,这份有待省政府正式批准的文件却与《专家意见书》同时下发至盐源县政府及州、县职能部门。政府内部如此张扬,面对死难者亲属和社会公众却又秘而不宣。
在盐源,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政府工作人员向记者反映,有关这起灾害的成因上下都心知肚明,但态度各有不同。受害者家属满怀悲愤,四处上访;普通干部群众时有议论却不敢多说;而领导者们则刻意回避,讳莫如深。
采访过程中,记者多次联系盐源县长周乃祥,但其手机一直无人接听;当地宣传部门对记者采访该县主要领导的这一要求也予以回绝。 (责任编辑:雨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