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去建立个股票交易所,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外国人眼里,在中国,股份制是与私有制划等号,搞不好是要被抓进去的
■本刊记者 彭苏 发自北京
难以想像,王波明1米8的大高个塞进“联办”那富丽窄小的英式靠椅里,会是个什么样?就像你无法将资本市场引进中国这段往事,与“联办”稍嫌低矮狭小的空间联系到一起。
“联办”,现称中国证券市场研究设计中心。不管其名如何变动,王波明依然是这里的掌管者,这位联办总干事的另一重身份,还是《财经》杂志社的出品人。
王波明扛着肩,趿着脚地踱进门来。联办成立17年来,这是他第二次接受采访。
“将股市引进中国的这档子事,在我脑子里一直特别重。自打中国资本市场建立,十几年来风风雨雨,真的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回顾评判,我怕我说多了会出错。”王波明眼睑低垂,京腔低沉。
说罢,他就要起身溜到隔壁摸盒香烟。他的步调、他的背影……半百人生,怎么看都透着股不吝。
稍顷,他重新坐回。正如记者王安曾在书中对他的描述:“只要不是正式场合,王从不打领带,坐在沙发上全无坐相,必跷二郎腿,必一会儿就出溜下去,然后再顽强地挺上来,循环往复,乐此不疲。”只是此刻,他的手中冒出一罐啤酒。
想问啤酒的滋味,如同请他回首往事,纯属多余。平淡饮进,咽进的是他少年时,作为前外交官王炳南之子,父亲在文革中被打成“特嫌”,母亲自尽离世后,自己过早的颠沛流离;人到中年,作为纽约证券交易所的经济师,亲历了华尔街著名的“黑色星期一”;1988年,第五代海归归国,建立中国股市的前前后后。
领事几乎是把我请进屋
1978年7月,时任美国总统卡特的科技顾问弗兰克·普雷斯,向当时的中国副总理方毅发出邀请,邀请中国政府派代表团赴美商谈中美互派留学生的有关事宜。与美达成协议后,国家教委陆续与英、加、意、法、德等国达成交换留学生协议。有人将这个年段出国的留学生描述为“第五代”,第五代中就有王波明。
王波明是1980年去的美国。此前,他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习英语。此后,他在纽约皇后学院学了两年本科,“主要偏重于政治和国际关系学”。
与公派留学不同的是,他是自费留学。“一个亲戚为我提供了经济担保书。”回忆起去美国大使馆办理签证那段,至今都让王波明乐不可支,“当时大陆去美国的人很少。使馆领事几乎是把我请进屋内,意思像求着我似的。到了美国,别人一听说是大陆去的,敢情把你当个稀罕物,都围着你问,你在国内吃得饱么?哟,你还能骑自行车上学啊。”
两年后,王波明以全优成绩毕业,随即进入哥伦比亚大学主修国际金融。“别看我爸爸是外交官,可一个月才拿300元。钱真让人没办法,不是你全优了,你就想上哪所大学就上哪所大学。是谁给你奖学金了,你就奔谁去。”
当然当然,除了奖学金,吸引他的还有大学本身,“哥大的国际金融比哈佛都好,很多大人物都上那儿执教”。
同样因为钱,上学期间,他不得不在纽约的《华侨日报》开经济专栏,苦心经营千字短文,赚取杯水车薪。这是否为他将来做传媒人埋下伏笔,王波明笑而不答。
总之,在美国当记者,他说他很享受,在美国当记者很有“无冕之王”的感觉。“既然要写美国如何看中国,我必须要把中国的事琢磨透。自从1984年,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由农村步入城市,中国形势就很热闹,几乎天天在变……”
他挺矫情地抛出一个词:“激动人心。”再激动人心,也不及他一头扎进纽约交易所来得痛快,能闯进号称世界上最大的驯兽场,管他“驯牛”或者“驯熊”。
“1987年,哥大毕业后,我乱七八糟投了200封求职信。纽约股票交易所有了回复,我想以前从没有中国人进过那里,于是我就去了,在经济研究部做经济师。其实,当个经济师没什么大不了的,凡是个人就是经济师了。”
凡是个人在纽约股票交易所呆上四五年,收入都能拿得比卡特总统多。但一年过后,王波明回国了。
“和北京司机一样爱议政的人”
曾有人分析过海归回国的理由:家国情结、拥有政策保障、回国发展空间大等等。这,远不及王波明六年前的一番语言来得生动:
“操!其实在美国的生活腻腻的,周末带老婆孩子去野游,草地上一躺,吃的喝的一大堆,以后几十年的日子也会是这样,不会有大变数的。知道我们要回国,真有些留学生恨得咬牙切齿的,他妈的他们真的要回去折腾?可要让他们回来,打烂坛坛罐罐,老婆孩子哭哭泣泣,他们又狠不下心,只好咬牙切齿。”
今天的他无疑含蓄了、绅士了,“肯定不是被纽约股市的暴跌给吓回来的”。话聊起来挺长,最简单的版本是——
回国前,王波明组织了一个中国旅美商学会,简称CBA。当年旅美的中国留学生有三大会:经济学会、科技学会、再就是CBA。“CBA里主要是学商学生。大伙时常聚会,参政议政意识挺强。”
王波明与后来担任证监会副主席的高西庆(高西庆新闻,高西庆说吧)的结识,也是缘自CBA。“CBA需要一个律师。高西庆是留学生里唯一拿了律师证的中国人。他和北京司机一样爱议政,激情比较高,也许他太有激情了,以致后来在证监会几进几出。”
“和北京司机一样爱议政的人”,包括了日后证监会研究中心主任李青原、号称中国“并购之父”的万盟投资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长王巍、美林(亚太)中国区主席刘二飞等一干人等。国内来人也是直奔大本营,比如王岐山、周小川、张晓彬、张绍杰、周其仁(周其仁博客,周其仁新闻,周其仁说吧)……
“1984年,北京有一个青年经济学会,社会上知道的人不多,学会里面就有周小川、马凯(马凯新闻)、楼继伟这些改革之士。”加上在国内时任中国人民银行综合司司长的宫著铭,这些青年新贵们,敢想敢干,早对建立证券交易市场蠢蠢欲动。
改革之士与CBA一拍即合,所聊话题无非是股票、证券、资本市场。“国内来人往往大手一挥,这个想法很好——可是,眼下不成熟。”
“促进中国证券发展委员会”在闲聊中横空出世,每月小聚一次。1988年3月,由王波明、高西庆、王巍执笔,联合李青原、刘二飞、茅桐、王大伟(王大伟新闻,王大伟说吧)、盛溢,八人共同写成了《关于促成中国证券市场法制化和规范化的政策建议》。
“经济学有三要素:人力、原材料、资本市场。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初期就缺资本市场。”真要回国建立股市,似乎没几人相信。“你想想八十年代,别说股票,连个股份制企业都少见,更别提《证券法》了,整个经济体制改革都完全没起来。”
虽说没打算一辈子呆在美国,但他并不抗拒纽约,不夜城,有活力,多姿多彩。
经不住高西庆等人的撺掇,得,还是回去吧。反正在交易所内,耳边也不得闲:一个经济师对他说:“王,回中国去,你的作用将是不可替代的。”
正那时,他又得闻早前的一条消息,纽约股票交易所董事长约翰·凡尔霖在中国拜访了邓小平。“邓小平对他说,你们有个纽约股票交易所,我们中国也可以试试嘛。”
东边修车,西边卖包子
1988年5月到8月,整整4个月,高西庆在纽约愣找不着王波明。王安曾戏称这是中国证券史上的一桩悬案,王波明嗬嗬笑道:
回国之前,教育部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刊登了一条消息:如果你是自费留学生回国,回国机票一律报销。把我忽悠回来后,上教育部一打听,教育部里的人说你得先找一个工作单位,让单位上给你报销。
那时候真愿意回国的留学生可谓凤毛麟角。也不能怪他们不回,就拿李某某(现为某国家政策性银行的董事长、行长)打比方,他还是1984年回国的呢,自打他回来第一天起,就觉得自己应该在人行当部长。结果呢,体制还在那儿,什么部长?连科长都不算,一切从打水扫地开始。
为了建立股票交易所,我和高西庆没拿绿卡,自绝后路。高西庆在华尔街上有名的mudge rose律师事务所做律师,我们拿绿卡是相当容易的事儿。可就想到事业的艰难,怕有绿卡在那儿,一遇困难就往后撤。
刚开始确实很难。我俩刚回国,要游说体改委、政改办、包括一些大公司,复印、查资料、开会,高西庆都得自己掏腰包。俩人一人一辆自行车,东骑西骑,四处奔波。幸好是在美国认识了张晓彬,他当时是中国新技术创业投资公司总经理,他赞助了我们十万元。
我觉得人往往是被预期所趋使,开始想难点好,说不定末了事就成功了。所以我俩痛下决心,如果五年以后干不成,他在东边修自行车,我在西边卖包子。
进中南海,是贾宏生带我去的。我记不清具体日期了,他对我说今天国务院开会讨论股票的事,正好你和我去。我就坐着他的车一起去了,主持会议的叫宫著铭,开会内容正好是王岐山他们弄了一份建立北京股票市场的建议书,我一听,嘿,我回国不就是要干这事嘛。
万寿宾馆会议
早在同年4月,上海庆祝交通银行成立80周年之际,宫著铭就以人行司长的身份飞往上海祝贺。当晚,他在时任上海市市长朱镕基家里,谈起了上海金融改革。
他说到两条:一是大力发展和利用地方金融机构;第二就是抓紧建立证券市场,有了证券交易所钱就不用愁。
说起大宫,那可真是个人物啊。还有王岐山,他那时负责中国农业信托投资公司,刚刚涉入金融领域。我和高西庆虽然懂证券市场,可是上层运作得靠他们。王岐山对这事一直很积极,我想他那会儿还不太懂股票市场是怎么回事,但已经隐约地感到了这事的重要性。
7月9日,在万寿宾馆,人民银行总行召开了‘金融体制改革和北京证券交易所筹备研讨会’,这次会议囊括中国经济界最有实权的机构和个人,可以说,创建中国证券市场的序幕就从这次会议正式拉开。
这次会后,由人总行牵头组成证券交易所研究设计小组,宫著铭、张晓彬主持起草白皮书——《中国证券市场创办与管理的设想》。
编写这份白皮书,共花了一个多月。起草小组有我、张晓彬、宫著铭、周小川、高西庆、还有人总行博士生蔡重直、北大法律系副教授陈大刚、中创的许小胜。
《设想》包括了《筹建北京证券交易所的设想和可行性报告》、《建立国家证券管理委员会的建议》、《建立证券管理法的基本设想》。
大宫和晓彬是总张罗,和岐山一起负责政策上的把关和协调。西庆、大刚管法律方面,王莉在交易操作和结算实务方面,我在交易所运作和管理方面,都受过专业训练,而且有一定实践经验,还有几十位来自主管部门、研究机构的人员参加讨论。
白皮书递上去了。
当时,一位国家领导担任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组长,姚依林是副组长。领导批复希望财经领导小组开会听取我们汇报。1988年11月9日早上9点,在国务院第三会议室,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姚依林等主持会议。参加会议的还有财政部副部长项怀诚、原国家经委副主任吕东、体改委副主任安志文、高尚全等人。
会议一直开到中午12点10分。其间,各位领导分别就股票上市向我们提出种种疑问。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关于国家证券交易委员会领导小组要不要成立?这事由谁牵头去做?
人行与经济部门之间有争议。人民银行当即跳出来说他们牵头,项怀诚说人行工作比较忙,还是由体改委牵头吧。人行不依了,说他们早就在研究这事了。最后姚依林拍板说,你们比较忙,还是让安志文他们牵头吧,这事才顺到了体改委这边。
“搞不好是要被抓进去的”
“联办是为北京建立证券交易所做准备。”王波明说。
因为股票交易所这词太敏感,中央不愿意高调对外,要求王波明们少说多做,低调筹备。所以,1989年3月15日,证券交易所研究设计联合办公室成立了,简称联办。“后来改名中国证券市场研究设计中心,但大家仍叫它联办。”
“联办既然是为北京建立证券交易所作准备,为什么交易所又改在上海、深圳?”
王波明呷进一口啤酒,缓缓道来:
我们是打算设在北京的,跟中央也是这么说的。因为股票交易所最好设在金融中心。当时中国没有资本市场,只有银行。银行总部,工农中建都在北京。后来有很多原因,选择了上海。
其中之一,就是当时上海市市长朱镕基计划开发浦东。要开发浦东,中央说钱是没有的,只能给政策支持。而开发预算就是8000亿,对于自解放后内存收入全部上交中央的上海而言,根本就是天文数字。
这时,宫著铭给朱镕基写了一封信,大致内容是说,要想开发浦东,就要借全国的钱。银行已经没有办法了,你要搞个股票交易所。
朱市长问他,什么叫股票交易所?宫著铭用最简单朴实的语言向他作了解释。这引起了朱镕基的重视。说那好吧,就建吧。
问题是,要建股票交易所,上哪儿找懂这行的人啊?这就想起了茅盾写的《子夜》,想起旧上海原来是有过股票交易所的,他们赶紧把这拨老人挖出来。人还真找出几个,但他们说过去的股票交易所,交易的不是股票,而是地方债券。
联办的秘书长经书平与朱镕基的关系很熟。他去了上海,跟朱镕基说:“我们这儿有拨人,就是搞北京证券交易所的。”
朱镕基说好啊,那把他们请来,我给解决户口问题。让他们安顿下来,帮我把这个股票交易所成立起来。
后来,我们就去了上海。向朱镕基作了汇报,并讲建立股票交易所,我们可以协助,但人还是你们自己找。于是,1989年12月2日,筹建上海股票交易所的三人小组成立,分别是上海交通银行的董事长李祥瑞、上海人行行长龚浩成、上海体改办主任贺镐声。李祥瑞后来也是沪市交易所的第一任头儿。
我们以前没觉得这事有多赶。本身建立一个股票交易所就是一个系统工程,涉及法律、会计、投资人、交易场所的选定。再加上那时要根电话线都难,交易所里要配50根电话线,还得层层审批,进度要快也快不起来。
直到朱镕基到加拿大访问,有记者问他,中国还要不要改革?他回答说,当然要改革,比如我们马上要建立股票交易系统,今年年底上海股票交易所就要开门。我们在国内拿到新闻稿,一看,哎哟,都在五六月了,我们还在筹备呢。
既然上面发话了,肯定得赶紧做出来。就这样,1990年12月19日,上海证券交易所举行开业典礼。
在此之前,深圳证券交易所为了抢到“第一”称号,居然就赶在12月1日试开张了,当天的情形听说比较冷清,毕竟仓促嘛。想想也挺理解他们,意义重大嘛。不光是在中国,就整个东欧国家而言都意义重大。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去建立一个股票交易所,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外国人眼里,在中国,连股份制都是与私有制划等号,搞不好是要被抓进去的。
1992年,我参观浦东时,它真是破破烂烂。虽然他们给我看模型,指这儿是陆家嘴,那儿要歌剧院时,说得特宏伟,我心里一点都不信。再说开上海交易所时,李祥瑞在会上打招呼:说开这个交易所别指望赚钱,这个交易所政治影响大于经济影响。别想着炒股票。
我没反对他的说法,但也没想这么快,几乎一年左右,全中国的钱就像对着抽风机似的,忽一下全抽向上海。没想到股票交易量大大超过债券交易量,百万富翁大量涌出,比如杨百万,不过,他是炒债券发的财。
1990年12月,以上海证券交易所、深圳证券交易所和北京“联办”申请的STAQ(证券交易自动报价系统)两所一网作为标志,中国证券市场就此建立起来。
遗憾?
1980年代突建证券市场,是全搬国外,1990年代的中国股市是结合中国国情,搞得有点四不像,“现在中国股市又回到一个没有硬伤的市场上来了,十几年了,该付的学费也付了,该流的血也流了,该是成长的时候了吧?”王波明自饮自问。
至于“联办”,1989到1992年,它的使命似乎已然结束。“证券交易所成立后,‘联办’的钱花光了,人也没得用了,理事会就差明说要我们自谋生路了。那几年时间,我们一直在思考要做什么。后来高西庆提出,有个互联网的东西,将来准能把办公室、图书馆全都灭了。这样我们才与政府完全分开,转型下海。”
别看现在《财经》杂志、和讯网具有行业知名度,“可在1998年,《财经》的概念都没形成,两三年没广告,我说养着;1995年,互联网进入时,和讯网亏钱,我说养着,做事得往长远看。”
不知这位自认目光长远的人是否心存遗憾?“证监会成立时,我和高西庆几个都进去了。大约过了一个月,我觉着我不适合呆在政府部门。我没办法呆。现在回头想想,我要是留下来了,又会怎样?”
其语气遗憾,莫如自夸。 (责任编辑:丁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