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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想看,光在北京就有上百家的拍卖行,但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真文物呢?”
从事加油站生意的王胜(化名)没想到,去年从妻子一本旧书里发现的一张“棉布”,给他带来巨大的惊喜,和随之而来的无穷无尽的麻烦。
一张天上掉下来的疑似南宋纸币
王胜的妻子在2004年的时候移民去了加拿大,走后留下了两本从她姥爷手中传下的旧书,一本名《南岳旧稿》,一本名《唐绝句》。一天,王胜闲来无事,随手翻开这两本书。此时,一张酷似棉布的东西从里面掉落出来,上面的一些图案和字迹已然辨识不清,但其中几排酷似铜钱的图案却引起王胜的注意。因为小时候喜欢收集硬币,王胜心中隐隐觉得这块“棉布”不一般。
于是,他向朋友借来了关于纸币的书籍。打开书的第一页,便是宋朝时期一枚纸币的图案,他这图案与自己手中的“棉布”极其相似。后来,他又逐渐了解到,中国从宋朝开始发行纸币,是世界上最早发行纸币的国家,而国内尚没有一枚宋朝时期的纸币能够留存下来。此时,王胜迫切地想要验证这块“棉布”的实际身份,于是马上联系到了成都市档案局一直从事“交子”(即北宋纸币)研究的陈兵(化名)和国内某著名钱币博物馆的馆长楚山(化名)。
收到王胜发来的翻拍照片后,楚山便是一惊,立刻亲赴王胜家中看个究竟。王胜记得,楚山看到实物,当即判断此为南宋时期的“会子”(即南宋纸币),并希望王胜能够把这枚纸币转让给他。楚山侃侃而谈道:“明代时期的纸币现在能够价值一两万,你这个我出价7万。”
王胜本意是想找一位专家为自己的纸币做鉴定,却未曾想招来了一位商人与自己讨价还价。之前,王胜已查过许多相关信息,他了解到就连元代的纸币模板都要价值100多万,更何况自己手中的“会子”?
因此,王胜心中大为光火。而楚一路又把价码开到了50多万,但王胜始终不肯出售。楚只好一再叮嘱王胜道:“千万要保护好啊!”
而陈兵,也认为这块不起眼的“棉布”很可能就是南宋时期发行的“会子”,并把相关的研究成果发布在了当地一主要报纸上,迅速引来了众多媒体和收藏者的关注,电话铺天盖地地打到了报社,这其中也包括了四川省博物馆物藏部主任万伟(化名)。
万伟找到陈兵表示:“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希望你能够把它捐赠出来,到时我们会向省里面打报告,申请对捐赠者给予10万元的奖励。”他还告诉陈兵:“如果是按市价,这个至少要价值几百万,但我们的资金实在不够充足呀。”
“我现在是很受伤”
陈兵建议王胜,尽快通过碳—14检测鉴定出纸币的年代。于是,王胜带着他的“会子”来到了北京。2006年盛夏的一天,陈兵突然接到了王胜从北京打来的电话。王胜兴奋地告诉他,自己在北京大学加速器质谱实验室所做的碳—14检测得出结果,纸张所属年代为公元1185年,前后误差是40年,正是南宋时期。王胜还告诉陈兵,自己已经联系上了国家文物局的一位领导,该领导表示,会组织一批全国最权威的专家作进一步的鉴定,并将邀请中央一级媒体开专门的发布会,把这一消息对外宣布。
但是没过多久,陈兵再次接到王胜的电话。他听出王胜的情绪有些沮丧,一问,原来国家文物局的那位领导说,如果想要组织权威的专家为其鉴定,每个人都差不多需要一两万元的费用,加上新闻宣传等,各项费用整个下来大概需要一二十万元。而且,文物局还提出要求,要带上4位专家,到美国再做一次碳—14检测,王胜听了心里就更加郁闷:“已经在北京大学做过一次碳—14检测,为何又要去美国做一次?况且一切的费用都要由我个人承担?”
而专家们的反应,也让王胜不解。有人说,既然已经有人得出结论,就不要再找自己做什么研究了。有的则干脆推托说:“没有参照,我不好下定论呀。”只有一位,拿着“会子”的双手都在发抖,说道:“你这如果是南宋时期的纸币,那可是不得了啊,不得了。”那专家非常希望能够亲自做这枚“会子”的研究,不过要求是由王胜来出资,并且陈兵必须停止这方面的研究,而王胜最终没有同意。
王胜说,“我现在是不上不下的,被卡在了中间,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整天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为了‘会子’的事,我前前后后去北京已不下10趟,我现在的心态就是:很受伤!”
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真文物呢?
“很受伤”的王胜偶然掉进文物这个圈子里,一路也在学这一行里的规则和潜规则。小心起见,他始终不愿把“会子”和书籍交给拍卖行代拍。他解释说:“如果留给他们做进一步鉴定,给我掉了包,怎么办?如果东西丢了,他们只赔偿我很少的钱,怎么办?书籍在拍卖前要做重新的装订,如果最后流拍了,文物也可能会受很大影响。”
但实际上,对于许多拍卖行来说,文物到底是不是真货,其实不是最重要的。
复旦大学教授承焕生参与过多次的文物碳-14测定,他认为:“现在文物收藏市场,货源少但买家多,因此整个文物收藏界就像一团浆糊。”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现在许多国外的拍卖行,已经拒绝拍卖中国近代的书画,原因就是充斥着太多的假货。
许多的拍卖行在没有确定拍卖品真伪,或是根本就知道拍卖品是假货的情况下,仍会拍卖。而买主买回家中发现是假货后,如果要退货,必须找到两位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成员认定,并出具专家的鉴定书,才能够退货。“可这实际上就是在跟拍卖行叫板,因此没有专家会那样干。”承焕生说。
展鹏(化名)是故宫博物院文物鉴定委员会成员。他认为现在的文物拍卖市场上,“只要是好东西,我们都会收,但问题是不是有那么多好东西?由于这个市场竞争激烈,拍卖行为了能够生存下去,就必须保证货源,这样就导致大量的拍卖品存在假货。你想想看,光在北京就有上百家的拍卖行,但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真文物呢?现在的文物拍卖市场,少说有一半儿是假的。”他还介绍,这其中,尤其是那些刚成立的小型拍卖行,为了能够撑起门面,就必须拿出好东西,所以就逼着它们铤而走险。
由于买主和拍卖行都需要请专家为自己把关,所以这个圈子还养活了一大批靠鉴宝吃饭的人。但是,展鹏认为这里面真正懂行的专家很少,现在明显存在着良莠不齐的问题。比如许多拍卖行都聘请了从故宫退休的文物鉴定人员做顾问,可这里面很多人的水平相当有限,甚至连我们故宫博物院的鉴定委员会成员都不是。“如果真的是好的鉴定家,故宫决不会让他出去,而是会返聘。”
展鹏还介绍说,一些地方上的文物鉴定人员,为了个人经济利益,会串通其他收藏家或拍卖行,故意压低文物价值,收购后从中渔利。一般来讲,地方上的文物价格都会很低,他们把文物买来之后又会拿到北京市场来卖。另外,展鹏说:“许多地方单位,只要你给他钱,他就会给你出具个鉴定证明。”目前,国家在文物鉴定方面并没有特别明确的规定,而文物鉴定又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东西,是一种经验基础上的主观判断,因此就可能出现很多的问题。
所以,王胜坚持要拍卖行先购买他的东西,而不是代拍。他说:“这就好像赌博一样。你愿意买我的,就要承担风险,但将来只要能够拍出去,最后自然赚得也多。而我只要那么多钱,剩下的你爱卖多少卖多少。”
不久,北京的一家小型拍卖行,愿出价260万买下《南岳旧稿》,尽管国家图书馆也希望收购此书,但是价格为200万,王胜最终选择了前者。该拍卖行其实也是意在“会子”,他们一再叮嘱王胜道:“你把那个东西可给我留好了。”
如今,王胜的感觉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圈子。这里有些专家明明知道它是一头牛,却非说是马,翻回头来又找到买家逼你贱卖。”他觉得,自己无意间掉进了一潭浑水。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王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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