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湾的政治生态里，揭弊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第一、揭弊有风险，你可能会失败；第二、揭弊会得 罪人，而且你揭别人的弊，别人也会揭你的弊

　　■特约记者 陈婉容 发自台北

　　这一年多来，要论在台湾曝光率最高的人，除了陈水扁外，也许非邱毅莫属。

　　陈水扁亲信韩国召妓、女婿赵建铭涉嫌内线炒股、台湾“第一家庭”种种贪污弊案，这一系列震动台湾的事件，不仅让陈水扁声望直线下跌、受阿扁“绑架”的民进党一派危局，还让邱毅之名深入人心，正由于他的勇敢揭发，台湾民众才了解到上述弊案的真相，他也因此成为台湾公认的“揭扁大王”。

　　回顾邱毅一年多的揭弊经过，最早，他和胡忠信、李涛等几名台湾时事评论员，以电视政论节目“2100全民开讲”为阵地，展开大胆揭弊。最初观众反应并不热烈，对他的爆料，民众大多采半信半疑的态度，随着“高捷弊案”揭弊的层层深入，邱毅在电视上更直接展示一张照片，震动台湾政情，让台湾前“总统府副秘书长”陈哲男因此被羁押，更让民进党深陷危机。

　　此后数案，被指涉的对象从一开始全盘否认，到后来则采取回避，或说自己身体不好，或捐出炒股所得，转移焦点，博取同情。连民进党的态度也由一开始驳斥、批判，到现在要求涉案人员道歉或要开除党籍，回应方式的转换，显示邱毅爆料越来越准。

　　他的爆料程序，也由早期的先上电视政论节目，到现在改为先透露给平面媒体，隔天再和电子媒体谈细节，维持每天的曝光率。

　　邱毅说，他没看过“侦探小说”，揭弊能力主要来自以往的学术训练。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邱毅和很多台湾岛内知名财经学者如马凯、吴惠林、薛琦、林全等被召集进入台湾“中华经济研究院”，当时邱毅研究的就是大陆经济政策。在断简残编中整理出完整资料的经验，锻炼得他现在揭弊也特别有感觉。

　　当然，揭弊也让邱毅付出了惨痛代价。因为他持续不断地揭发民进党高层弊案，而遭受对方的卑劣报复，他挚爱的妻子因受不了压力而和他协议离婚。“我每晚都抱着三个小孩痛哭！”邱毅以这句话形容自己离婚后的心境。而他的人身自由亦受到限制，处处被监视、监听。但他仍然坚持将揭弊进行到底。

　　本次对邱毅的访问，定在11月23日邱毅的“立法院”办公室。一走进“立法院”的办公楼层才惊讶发现：原来在电视上频频风光露面的台湾“立委”们，办公室空间竟然那么狭小。看到门上挂着他名字的小房间，推开门进去，首先看见的，是他的三四个助理挤在电脑前办公，再走到一个小隔间，那就是邱“委员”办公的地方。房间内弥漫着悠扬的钢琴伴奏，我在愉悦的音乐下开启了这次的访问。

　　在一个多小时的对话过程中，他侃侃而谈地表达了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和坚持，他直说，“中国人的血液里，就是太崇拜一种高高在上的政治领袖，一旦政治人物做了什么坏事就没人会知道”。

　　他“期待民众别再把政治人物神化”，所以，他觉得，“我应该要用我的智慧和耐力，去把这些执政者的贪腐全都挖出来”。

　　“我没有任何官宦的背景”

　　人物周刊：2005年时，您为何要从亲民党转到国民党?

　　邱毅：我觉得当时的亲民党，有一点人事已非的感觉，当时我又正好离了婚，所以就离开。离开之后，我差不多做了十个月的无党籍（“立法委员”）。在这十个月的无党籍政治生涯里，我揭发了高雄捷运等弊案、让陈哲男贪腐的真面目现形，让他被收押坐牢。

　　接着到今年的一月，陈水扁为了报复我，就拿我两年前冲撞高雄法院的事件，拘提我。在被拘提的那天，连战先生找到我，他已经帮我填好了入党推荐信，连战和王金平两个人一起推荐，（就这样），在被拘提的当天中午，我才加入国民党。

　　人物周刊：像您这样学者从政型的政治人物不少，连战和马英九先生也是的。

　　邱毅：我和他们两位都不一样，我过去的主业是学者，当了很长时间学者，40岁以后才从政。而他们两位不是，他们本来就是官宦子弟，他们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从政，学术只是从政的一个踏板而已。而我不是，我没有任何官宦的背景。

　　人物周刊：那连战和马英九先生这两人，也有差异吗？

　　邱毅：两个人性格各有优缺点。连战的优点是：他是贵阶公子，富家子弟，家里很有钱，个人条件也很优渥，本人也没有很强烈的企图心，所以连战很多事情比较放得开，不放在心里，也就不会压抑。

　　马英九大概从小就被父亲勉励着要当“总统”，被给予很多期许，所以他的压力是很大的，而且他很努力地想在荧光屏前塑造出一个完美的、接近于半人半神的形象，这反而变成现在的包袱，因为他把自己弄得太完美，使得当他的一点瑕疵被挑出来时，一般的民众会很难忍受。

　　人物周刊：作为一个学者和政治人物，您有什么样的追求？

　　邱毅：在台湾政治圈里没有什么可以追求的目标，现在的台湾政治其实是一个民主政治的负面教材。因为民主基本上就是民主选举，民主选举难免会有“民粹”，所以才会出现像陈水扁这样的人。

　　台湾的政治慢慢就在这种循环之中：李登辉没做政治人物之前多好啊（他以前还是我老师），以前他是个很有理想、学问非常渊博的人，他也把自己塑造得很老实敦厚，像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可是，他知道他的能力比外界看到的是有很大距离的，所以他上台后一定会短期化，会用人帮他贪污。当李登辉到了末期、国民党的黑金已非常严重的时候，陈水扁就以打击国民党的黑金而崛起。民众当时对陈水扁也有很高的期望啊！可是，陈水扁黑金的程度比李登辉还要快。

　　我们心里都觉得，马英九要能经过这次检验，那就是好事。因为马英九过去给大家的印象是——在台湾政治的浊流里，仍然能保持清白之身的少数政治人物。可是过去没考验过，不知道真假。所以对台湾的民主来说，这是件好事。

　　人物周刊：您如何看待这次马英九先生的“特别费”问题？

　　邱毅：可能会很严重！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要全身而退很难。尤其是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查特别费了，已经是把马英九的亲人，整个抄家灭族地查了。尤其是马英九又当过那么长时间的官，这次要脱身恐怕不容易。

　　“揭弊，少有人做的傻工作”

　　人物周刊：在台湾您被称为“爆料天王”，如果您的爆料无法查证，面临指控的话，您会有什么对策？

　　邱毅：等待啊！（笑）很多东西都是这样的，一个在野人士要去揭发“执政者”的贪污、丑闻、或是罪刑，都必须要耐心地等待！就像德川家康耐心地等待杜鹃啼一样。

　　像赵建铭（陈水扁女婿）的“台开案”，我算是运气很好，因为我没等待太久，只等了大概十天左右，就真相大白。“国务机要费”的案子，我差不多等待了两个月。所以都必须要等待，只要这个人做过！但是我也要锲而不舍地去追踪。

　　例如我现在正追踪陈水扁子女的海外账户。我两个礼拜前公布出来时，大家也都是半信半疑啊！虽然民调的结果有62%相信我，但问题是大家都还在半信半疑中，等到我下礼拜或下下礼拜，我把这证据资料打印出来以后，大家对这件事的相信程度也就更进一步。所以必须要等待，而且要非常勤奋地不断去追踪这些资料。

　　追踪陈水扁家庭贪腐资料的代价越来越高，尤其这又是国外的。而且我常常被截击，被陈水扁、陈致中的人在美国截击，例如我和线人谈好，可能用五万美金成交，但是他们马上在我成交的前一天，用十万美金把对方买通下来了。我已经失败了很多次。

　　人物周刊：您的那些爆料内幕是怎么获知的？

　　邱毅：有些事情是很玄妙的！当然，像我这次揭发陈水扁的海外账户是最痛苦的，因为第一、美国和台湾之间昼夜颠倒；第二、我必须付出很大的金钱代价，我还得去找钱；第三、它往往需要比较漫长的等待，还会面临对方的截击。

　　其它在台湾的弊案，比如，台开的弊案、“国务机要费”的弊案、SOGO的弊案、高雄捷运的弊案，这大概是我揭发的四个最重要的典型了。（高雄捷运的弊案）去年12月26号，我公布了陈哲男在韩国济州岛赌博的照片，那是我用3000块美金买来的，那张照片让陈哲男现形，让陈水扁政权第一次受到打击。

　　今年的“台开弊案”，是我得到了赵建铭母亲购买台开股票的明细表。“SOGO案”，是我抓到了李恒隆所送出来的礼券的流向。

　　“国务机要费案”，是我找到了远在澳大利亚的李慧芬，其实她原本根本不是为了要揭弊，她只是要和丈夫打离婚官司，无巧不巧，她找不到发票，因为君悦饭店不肯给她发票，后来我透过我的关系，付了一笔钱给君悦饭店的人，才拿到发票。也因为拿到了那些发票，拿到了陈水扁吴淑珍虚报的发票，所以“国务机要费”的案子最后才水落石出。

　　所有的案子，都必须要有实质的东西，案子才能破啊！一样的，我现在追查陈水扁子女的海外账户弊案，我必须要拿到更明确的东西，也就是陈致中、陈幸妤在美国活动的具体证据，这个案子就会破。

　　人物周刊：您是否经常会受到人身威胁？

　　邱毅：当然有啊！这一定会有的！

　　例如，我的电话完全是被监听的，我的行踪是被掌控的，我的所有身家，完全在对方非常详细的、纤毫毕见的控制中。如果说我有像马英九那样，有一点点的细微东西被逮到，我早就被他们打到万劫不复了。

　　他们可以攻击我的只有一个，就是2004年4月20日晚上，为了“3·19枪击案件”以及当时的“总统”大选，我驱车冲撞高雄地方法院，逼他查封所有“总统”大选的票箱。这个事情我被判刑了。他们唯一能够对付我的，就是用司法来对付我。可是问题是，那件事情是一个政治案件，的确是让我有牢狱之灾的危险，但同时也使我在台湾的声望升高。

　　不过，我付出的代价也很高，我就因为官司的原因离婚的。所以，人身威胁，只是我所面对的威胁很小一部分而已。我还被大家叫成“五亿男”，因为我把所有财产都给了我的前妻，那他们就合计说我的财产至少有五亿。

　　其实，我也是离婚以后对政治心灰意冷，才开始揭弊的。在台湾政治生态里，揭弊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第一、揭弊有风险，你可能会失败；第二、揭弊会得罪人，而且你揭别人的弊，别人也会揭你的弊。所以在台湾，揭弊是很少会有人愿意去做的傻工作。

　　人物周刊：您是否会担心，由于揭弊而引发他们对您的流血报复？

　　邱毅：流血报复不会。因为他们也不愿意塑造一个悲剧英雄出来。

　　其实民进党对每个政治人物的性格是分析过的。当他们知道我不怕他们用暴力、用流血的方式来对付我时，他就不会用了。现在医学那么发达，要是开我一枪的话，我不见得会死啊！那如果没死呢？

　　以台湾现在的社会氛围，被开了一枪而没死，那我不就是“总统”？所以他们不会这么做的。

　　“政治神话，是塑造贪腐政权最肥沃的土壤”

　　人物周刊：经过这一年多的持续揭弊，您现在的感受是什么？

　　邱毅：中国人太崇拜一种高高在上的政治领袖，所以往往会把政治人物“造神”化，一“造神化”以后，他做的坏事就没人知道了。你要去揭发他的坏事，这是大逆不道的事，在古时候是要被诛九族的。现代社会里，你要去揭发也很困难。

　　李敖在前几天台北市长的辩论会上讲了一句很好的话，可惜台湾媒体没有去重视，他说：“你们这些所谓的官宦子弟和权贵子弟，或是从这个官换到那个官的人，你们至少应该要退下来吧？让从来没有做过官或是没有家世背景的，来担当这个位置吧！”

　　李敖这句话其实是很深刻的，台湾政治过去一直有所谓的家族传承，例如，郝柏村传给了郝龙斌、宋达传给了宋楚瑜、马鹤凌传给了马英九、连震东传给了连战。要不然就是陈水扁，三级贫户出身，可是他更厉害，更能包装自己，翻云覆雨的手段更强，所以才能够爬上那个高位。台湾过去就这两种人嘛！一种是官宦子弟，另一种就是政治手段特别厉害的，一直就是这两种人在循环。

　　民众不要再相信由政治人物塑造出来的政治神话，因为这个政治神话，是塑造一个贪腐政权最肥沃的土壤。

　　所以，经过了那么多事件以后，我希望台湾人民能了解一点：不要再相信站在高高神坛上面的半人半神的政治明星或政治领袖，没有这样的人，都是骗人的！

　　当把这些都打破时，中国人真正的民主才会来。“总统”，只不过是一个尊重文官体制、尊重专业的一个虚位元首，平常走出去，和一般人是一样的。

　　人物周刊：请问您的理想是什么，是揭弊、还是让陈水扁下台？

　　邱毅：这两个都不是。严格来说，我一直不相信台面上那些望之俨然的政治人物，我一直认为，那些政治人物背后一定隐藏了非常肮脏的一面。

　　我觉得，我应该要用我的智慧和耐力，去把这些执政者的贪腐全都挖出来。陈水扁正好“躬逢其会”。

　　人物周刊：对于“立法委员”以后的道路，您是否有更高的规划？

　　邱毅：没有耶！我随时准备去坐牢啊！（笑）对啊，因为我爆料的那些事现在还在法院里面。很多人问我这个问题。有一次被逼急了，我会说我想做“监察委员”。听的人都很讶异，大家都觉得怎么可能呢？怎么我只想要一个“监察委员”的位子？

　　我说，是因为“监察委员”有调查权，不像我现在，想调查都没办法（我现在当“立委”，没有调查权，还要面对很多民进党“立委”对我的挑衅）。“监察委员”除了有调查权外，还可以弹劾。

　　我就说，我如果能担任“监察委员”一年，就能让台湾过去的3个冤案沉冤得雪，如果做6年，我能至少让18个冤案沉冤得雪。

　　邱毅小传

　　邱毅，1956年出生于台湾高雄。获得台湾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后，远赴美国康奈尔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返台后，一直从事学术工作。在2000年台湾“总统”大选期间，邱毅成为宋楚瑜重要幕僚，并于2001年和2004年两度当选“立法委员”。2005年，他退出亲民党，加入国民党。

　　从去年开始，他成为台湾政坛当之无愧的“揭弊大王”，除了去年的高雄捷运弊案，今年以来邱毅又披露了陈水扁女婿涉嫌内线炒股的内幕、陈水扁一家的贪污丑闻、陈水扁子女在美国的秘密账户存款等等。因为揭弊，邱毅多次遭到民进党当局的打压，妻子无奈之下与他离婚。

(责任编辑：丁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