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税：在理想与现实间踌躇
全国号称100万税务官员，真正在一线的只有40多万 人。他们如何应对可能到来的“报税狂潮”呢？
撰稿／张 静(记者)
李频(化名)是某音像公司副总，他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办公室，抓起桌上的报纸迅速浏览了一遍。 “明年1月1日至3月31日期间，年所得达到12万者须自行申报个人所得税……”李频耐着性子读完了这篇略显枯燥的报道，心里嘀咕了一句：“税务局疯了！”接下来的繁忙工作让他很快忘了这回事。
当“报税”这个陌生名词给李频留下一个模糊印象的时候，远在温哥华的南茜正在等待送奶工按响门铃。那个小伙子每天会准时带来一只小筐，里面按照营养标准配好了婴儿一天所需的牛奶和果泥。这笔费用照例由加国政府“慷慨解囊”，南茜所要做的只是将食物喂到孩子口中。
南茜并不感谢政府赐予宝贝食物，她庆幸的是自己赶在最后一天寄出了报税单。因为获得“牛奶金”的唯一方法，就是在申报前一年个人所得税的时候填妥“补贴申请”。
备战报税季
距离新办法实施仅剩下半个月的时间，不少高收入者对于自行报税的规定仍然懵懵懂懂。
“我们有一堂‘税收筹划’的选修课，同学之间偶尔会谈到公司怎么避税的事儿，从来没有讨论过报税，也没有收到过来自税务机关的宣传材料。”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一位MBA学员告诉记者。仅北京海淀区就有10万家企业，他不认为税务局有这个能力把“扫盲”铺到“最后一米”。
“这个制度太繁琐了，有很多不合理性。我每天要忙到晚上11点多，哪有时间去报税。既然我的收入单位都代缴了税，申报也应该让他们代办。税务部门应该考虑的是怎么减轻纳税人的负担。”李频的不满显而易见。
高收入群体的抵触心理并未让财税专家们感到丝毫意外。“我也觉得麻烦。”著名税法专家、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刘剑文坦言相告。
按照国税总局的说法，报税是与“国际接轨”。根据芝加哥大学教授贝克尔的估计，每年美国人在报税上花掉的时间成本为26亿小时，相当于1000亿美元，即联邦政府税收的10%。报税时每个人需要作一大堆案头工作：处理成堆的记录和收据，包括没报销的支出、慈善捐献、学费、抵押和家庭财产贷款文件、药费单据、家庭公司费用和一些会费等。计算的程序非常复杂，即使一本专供非公民的简易税表，说明书和有关公式法律条款便高达100页，自己动手的人至少需要挑灯夜战一个星期。
美国杰克逊·休特税务所副所长马克·斯戴伯也不得不承认：对那些自行报税的人来说，没有可能把这些工作压缩到一天来做，否则会痛苦不堪。
于是掐指一算年所得尚不足12万者松了口气：让有钱人去烦恼吧，可惜财税专家说这是“误读”。
“11月8日，国家税务总局发布《个人所得税自行纳税申报办法（试行）》，规定纳税人须向税务机关报税的实际上共有5种情形。其一为扣除掉国债收入、保险赔偿及国家发放的补贴、津贴以及三险一金等收入，个人‘工资、薪金所得’、‘个体工商户的生产、经营所得’、‘对企事业单位的承包经营、承租经营所得’、‘劳务报酬所得’、‘稿酬所得’、‘特许权使用费所得’、‘利息、股息、红利所得’、‘财产租赁所得’、‘财产转让所得’、‘偶然所得’，以及‘其他所得’这11项收入的总和，超过12万元的人。此外还有‘从中国境内两处或者两处以上取得工资、薪金所得’、‘从中国境外取得所得的’、‘取得应税所得，没有扣缴义务人的’，以及国务院规定的其他情形必须在纳税年度终了后，准确、完整填报《个人所得税纳税申报表》。”刘剑文告诉记者。
根据率先出台的北京个税申报细则，11项收入所得都是按照扣除纳税额度1600元以前的原始所得来计算。
我们的钱在找你
虽然大洋两岸的人们无不抱怨“报税之苦”，实际行动却大相径庭。
美国Hallmark贺卡公司的网站曾经挂了这么一个Flash：眼看着日历一页页飞速翻过，报税截止期迫在眉睫，一位女士急得抓狂、发根直竖。她匆忙搜集各种有用票据，一次次算错、一次次重填报税表。4月15日到了，剩余时间开始以小时计、以分钟计。23：30分，她终于尖叫着冲出家门，赶在零点之前把一大摞报税表投进了邮箱。
我国不少高收入者选择了观望。一家IT公司的业务主管周某笃定了心思：“我等税务局的电话。只要没接到通知，我就不去申报。”如果他运气不好被税务机关“锁定”，按照《税收征管法》的规定最高可能要受到二千元以上一万元以下的罚款，周并不担心：“我跟财务打个招呼，把年所得设计到119900元。”
刘剑文教授告诉记者，事实上11年前国家税务总局便印发了《个人所得税自行申报纳税暂行办法》，规定“在两处以上取得工资、薪金所得和没有扣缴义务人的纳税人需自行申报”，但是并没有得到什么执行。
2002年，民营经济最为发达的浙江也准备让高收入者自行报税，出台了一系列配套措施，但是浙江省地税局的工作人员表示：“目前个税仍然以单位代扣代缴为主。”
是否可以简单地判定两国纳税人境界有云泥之别？
了解美国税法，就可以明白为什么美国人买房子都喜欢贷款。因为在美国缴房贷的利息可以抵扣所得税，买房、买车、读书都有退税。
“美国有90%以上的高个税申报率，是因为对纳税人实行‘先征后退’的政策。即先不计费用扣除额，而是按照收入全额征收个税。到了年底，纳税人再通过如实报税，到税务机关填表申请退税或税收补贴。纳税人自然会精心地计算自己有多少已经被代扣的州税和联邦税会被退回来，这是一笔不菲的收入。而我国的个税到了年底基本上只有补缴，没有退税的可能，积极性当然不高。”中央财经大学税务系副主任刘桓教授告诉记者。
林文移民到加拿大还不足一个月，已经由报税门外汉变成了“积极分子”。他赶去税务局递交了报税单和牛奶金申请表，很快便收到了一张附有支票的退税信。
加国移民论坛总是不厌其烦地这么教诲初来乍到者：“加拿大是一个高税收的福利国家，而要享受加拿大的福利制度，就必须重视每年的纳税申报。在加拿大无论是否有收入，只要你是加拿大的居民，没有收入也一样需要报税。政府在充分掌据申报人的个人与家庭信息资料和收入状况后，才会确定其相应的退税和补贴。”
尽管从元旦伊始，美国国内收入局(IRS)、各会计公司就会一再劝告纳税人“不要临时抱佛脚”，但总是会有人拖拉过截止日期。但按照法律规定，超过报税截止期三年后再报将不予退税。
很多人对巴士车站一幅IRS宣传报税的广告记忆犹新。一张大大的美元钞票上写着：我们的钱在找你！
“自行报税虽说是义务，毕竟增加人们的负担，违背人的天性。我国总强调纳税人的觉悟，我觉得最好的做法是利用人的弱点。”刘桓表示不少专家都建议在重点人群先实施毛收入征税，不考虑扣除标准。
点燃导火索
“自行报税”的试水缘何失败？
刘恒教授认为：“当时人们的收入方式还比较单一，税法只是保留了让高收入者自行申报的余地，并没有真正执行。”
进入21世纪以来，我国经济水平飞速提高，全国达到1600元起征点的有1亿多人，2005年个税收入达到2000亿元，占当年中国税收收入的7%左右，而1995年仅为1%左右。个人所得税已经和企业所得税一起成为中国24个税种中增长最快的两个税种。
“高收入者大幅度增加、多元化收入所占的比重不断提高，原有的征收征管办法不能适应新需要，推动了‘自行报税’的进展。此外居民收入悬殊不断拉大，政府结算部门希望借此对高收入者的纳税情况加大监控，利用税收政策维护收入公平分配、严控富人偷漏税。”
“实行自行报税是个人所得税从初级阶段到高级阶段过渡的标志。”刘桓认为其划时代意义在于：“代扣代缴、分类分项征收征管模式比较原始、粗犷，理想的是自主申报与综合申报相结合，最终实现全民申报。从前说纳税人是国家的主人，但是纳税人意识不到自己是国家主人，纳过什么税、缴过多少税不清楚，税款怎么用不担心，分明是一个糊涂的主人。现在推出纳税自行申报，有助于唤起公民的觉悟，改变被动的地位。”
刘剑文教授则认为：“中国人不习惯报税，总有一种误解认为纳税申报是一种义务。其实我觉得自行申报既是义务，也是纳税人的一项权利。此外自行申报意味着税务机关需要提供更好的服务，有利于促进税务机关服务态度的改变。”
但人们看似并不太理解税务机关的“良苦用心”。
尽管税务机关一再纠错：“12万只是申报的门槛，并不意味着12万以上要交更多的税。政府规定强制申报的目的主要是了解高收入群体的收入和纳税状况、职业和地区构成，并为下一步个税制度改革提供切实可行的依据。”但舆论的枪口一致指向了“12万”。
“年入12万是富人的标准？”“年入12万的单身青年和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支柱经济负担一样？”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学者告诉记者：“报税就像一根导火索，挑起了对去年《个人所得税法》修改的不满。”
很多国家向高收入群体实行综合申报，并没有像我国这样一刀切。
按照法国的法律，一位成年人的家庭参数为1，一个孩子的家庭参数为0.5，一对夫妇加一个孩子的家庭参数则为2.5。如果一对夫妇年收入为23026欧元，有一个孩子，家庭参数为2.5，用收入23026欧元除以2.5为9210.40欧元。这一数额的征税率是19.74%.按上述公式，他们应缴纳的税额应是：(23026×０.1974)-(1341.38×２.5)＝1191.88.这种做法考虑了家族养育孩子乃至赡养父母等的“生计”开支该靠拢的方向。
美国常规个人所得税共有5种申报状态，即单身申报、夫妻联合申报、丧偶家庭申报、夫妻单独申报及户主申报。
“去年个人所得税法修改只涉及了两项内容：将工薪所得减除费用标准从800元提高到1600元，要求高收入者自行申报。个人所得税制度运行了25年才于千呼万唤中撬动了一丝小缝隙，更多令人关注的问题没有得到实质性解决，这种微调无疑是令人失望的。”
尴尬第一步
西方发达国家个人申报、预扣预缴等制度看起来很美：税收机关征税方便，征收成本低，征税面广，税收收入有保障。
但一位企业的高管告诉记者：“自行报税肯定有效果，但存在悖论。税务机关无非是希望富人诚实纳税申报。但是透明的收入已经通过单位代扣代缴了，不申报也无甚大碍。隐性收入、灰色收入本来就密不示人，又怎么可能去主动申报？”
刘桓表示：“目前我国税务系统对高收入者的监控比较困难，要求其实行自行申报还有待相应的配套条件的建立和完善。包括加快建设纳税人编码制度，将税务编码卡与居民身份证配合，居民身份证同时就是一个人的税务编码卡。他从事各种活动的收入都必须填写该代码。这些信息最终将从各部门汇集到税务部门。税务机关则通过计算机网络进行集中处理，方便准确地掌握纳税人的各项收入情况，从而有效地控制和审核个人的纳税申报。要让整个支付体系发生变化，尽最大可能减少现金流通，取得收入的纳税人必须建立存款账户，账户号码就是纳税人的税务编码，规定任何支付单位都必须转账方式支付款项，否则不允许作为费用、成本等列支。”
据悉，法国等欧盟国家规定，个人之间的现金赠予不得超过1000欧元，否则必须通过银行转账，通过个人银行账户可以监控个人报税情况。
美国人从出生始便终身使用同一个社会保险号，所有户头账户一目了然。在交易、收支过程中的现金流动难以掌控，因此美国政府也是限制现金交易。曾有人为了偷税漏税，把许多现金堆在家里而不存入银行。据说税务局有所怀疑或接到举报后，就会牵着警犬上门搜查。休斯敦一个日本牙医把多年积攒的200多万元私房钱放进保险箱埋在花园里，就是这么让税务人员挖了出来。
有一种说法，在美国只有两个机构没人敢轻易挑战：一个是中情局，一个就是联邦税务局。纳税人没有如实申报，税务局发现后会先发4到5次书面通知，如果纳税人还不悬崖勒马，此案将会被转移到税款追征部门，再给“老赖”发出3次书面通知。如果纳税人继续一意孤行，旋即便是“灭顶之灾”：账户、信用卡、资产等全部遭到冻结，个人信用评级严重受损，甚至会锒铛入狱。
但在我国，个人信息体系的建立、储蓄实名制的完备、金融机构与税务系统的配合，每一步都需要漫长的过程，自行报税这一步却已经抢先迈了出去。
北京市地税局副局长郝硕博坦言，由于目前法律方面的不完善，对纯民间资金流转尚难监控。
《个人所得税自行纳税申报办法试行》出台之前，国家税务总局特意在10月18日召集了十几位专家讨论个人所得税征集管理办法，刘剑文便是其中之一。
会上专家们围绕年所得12万产生了分歧。“当时一个比较顾虑的问题是整个税务机关征管力量够不够。如果力量不够，大面积铺开效果不好，反而起到负面作用。另外一个问题我们现在的统计手段落后，操作起来比较困难。”
但是国务院已经硬性规定了年所得12万的申报标准，专家们只好采用权宜之计，把某些所得如国债收入、保险赔偿等排除掉，12万的门槛无形之间得以提高。
尽管如此，北京市目前年收入达到12万者，据刘桓教授保守估计也有30万-40万。
有位老税务计算：一个人报税和退税的工作要7个税官跟着服务。全国号称100万税务官员，真正在一线的只有40多万 人。“如果大家都不来申报，该怎么应对？如果都来申报，又怎么处理浩如烟海的申报材料？北京税务系统对此非常忧虑，也在等待上级进一步指示。”刘恒教授告诉记者。 (责任编辑：悲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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