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鉴于石油问题之于世界和中国的重要性，本报自本期开始将陆续推出世界石油领域高端学者的访问，他们是世界石油峰值研究会主席夏尔?阿列克列特、《石油战争》作者威廉?恩道尔、国际资深能源分析家马修?西蒙斯等人。
石油价格自从7月11日创下了147美元/桶的历史纪录后迅速滑落，进入下行通道。8月22日更是创下了17年来的最大单日跌幅。目前，石油价格在110美元/桶左右徘徊。市场对油价的进一步走向持观望态度。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国际油价的短期均衡价格是多少？油价会不会以及何时会重新上涨？世界石油日产量有没有一个“顶峰”，这个顶峰是多少、将在何时到来？西方石油巨头面临什么样的内部困难？石油储量数据的背后有什么秘密？日前，世界石油峰值研究会（ASPO）主席夏尔?阿列克列特（Kjell Aleklett）在中国石油大学举办的“石油峰值研究最新进展研讨会”上接受了《第一财经日报》的采访。
9月或成国际油价拐点
《第一财经日报》：石油价格从147美元/桶滑落，进入下行通道。你认为，合理的价位应该是多少？
阿列克列特：147美元/桶在目前可能是一个过高的价格。投机炒作在一定程度上把油价推得太高；而在高价位上投机者撤走资金造成油价下跌。同时，过高的油价不仅吓退了那些投机者，也阻碍了需求，石油需求量的减少导致油价迅速回落。
另外往年的数据显示，夏天往往是石油库存比较多的时候。因此，在7、8月这段时间内油价出现短暂下跌是正常的。
我认为，110到120美元/桶是一个比较合理的高价位。当然，120美元/桶较去年相比已经很高了。
《第一财经日报》：你认为，油价目前的这种下跌局面会持续多久？
阿列克列特：9月份就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拐点。
油价还将继续上涨
《第一财经日报》：为什么你还坚持认为，油价还会涨上去？
阿列克列特：石油是不可再生资源，产量有一个上限。这个“上限”，我们称之为石油峰值。一个地区或全球的石油产量超越峰值后，产量会持续下降，这是石油峰值理论的核心。目前许多能源研究机构都已经形成共识：石油资源是有限的，世界石油峰值必然会来临。他们只是在石油峰值到来的具体时间上存在分歧。
现在有两种趋势同时存在：第一，既有的油田产量普遍出现了下降趋势；第二，发现新的油田越来越困难，新发现的油田的储量也越来越小。
《第一财经日报》：我们就石油峰值问题进行了很多的报道和讨论，但我们也听到这样一种说法，认为石油峰值理论本身就是炒作的产物，或者为炒作服务的工具。
阿列克列特：完全没有这回事。石油峰值问题是一项严肃的科学研究，我们通过分析数据、建立模型得出科学的结论。我们是物理学家、地质学家和数学家，不是经济学家。
《第一财经日报》：如果所有人都相信一个理论，相信石油价格一定会涨上去，可能会产生“自我实现”的效果，市场也会对此产生反应。
阿列克列特：这恰恰说明高油价源于闲置产能或投机的假说站不住脚。以往，高价足以刺激产量和做空的力量；但是现在，我们观察到油田都在开足马力进行生产。即使是这样，产量也没有提上去。另外，即使很多投机资本撤出了市场，目前的110到120美元/桶也仍然是一个很高的价位。资本市场只是加剧了油价的波动幅度，而不能解释油价的长期上涨趋势。
人类已迈入石油生产顶峰期
《第一财经日报》：怎样看待对石油峰值论的争议？有的人质疑这个理论，也有的机构虽然认可峰值论，但是认为它的到来是个长期问题。比如国际能源署（IEA）认为石油峰值的到来将在2020年以后，而剑桥能源研究所（CERA）则认为这一峰值将是2030年以后的事情。
阿列克列特：我们需要记得一些年前关于气候变暖的争议。事实上，直到几年前，气候变暖也并没有成为人们的共识。但是现在学界、商界和政界都已经认识到这个问题了。
《第一财经日报》：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石油顶峰论就像当年的气候变暖一样？
阿列克列特：事实上，石油顶峰到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理论，而是一个现实。我们已经进入了石油顶峰时期。
《第一财经日报》：到目前为止，我们所有的讨论都是建立在一个假设上：石油的本质是地质时代由生物形成的化石燃料。这似乎是不言自明的。不过，有一些不同的意见。这些人认为，石油的来源可能不是化石，而是碳、氢化合物，也就是所谓的“石油无机生成论”。如果是这样，石油资源的分布就远不止现在这样，石油也就不是有限的，石油峰值的问题就不存在了。
阿列克列特：这是无稽之谈。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根据这个理论发现一些油气资源呢？有些人会说，在沉积盆地之外的地方发现的资源无法用有机生成的理论解释。不过，那是因为资源在漫长的地质时期出现了转移。
我能理解为什么一些人会这么想。其实，这种假说本身就是对石油资源日渐枯竭的焦虑。有人无法接受在未来无油可采的现实。
8700万桶：世界石油日产量的顶峰
《第一财经日报》：当然，市场还是更关心短期而非长期问题。可以说，你目前的知名度不完全是来自对石油峰值问题的研究，更多的是来自你对挪威石油生产现状的研究和对该国未来出口能力的预测。你在一份报告中认为，挪威石油产量在2001年达到了峰值；并预测挪威将在2030年左右停止出口石油。该报告于8月9日被披露后，曾引起市场的关注。你的依据是什么？
阿列克列特：我其实没有什么所谓的内部数据。挪威的数据都是公开的，我所做的工作就是将其整合起来、通过建立模型得出结论。我认为，挪威的石油产量将迅速下降，大约以30%的速度。
需要说明的是，挪威的石油资源以海上油田为主。海上油田的特点是，产量在到达峰值后会急剧下降。我根据挪威石油资源的具体分布作出了上述预测。
《第一财经日报》：中东的情况呢？现在中东被很多人认为是所剩不多的挖潜地区。
阿列克列特：是的。中东，特别是沙特阿拉伯，还有不少油田没有被充分利用。因此，中东会经历一个更长的“平台”时期。不过，考虑到中东占据世界石油产量相当大的一部分，中东油田的峰值也意味着世界石油资源的峰值。
《第一财经日报》：你认为，世界石油产量的峰值将在何时到来？
阿列克列特：我在去年曾估计，世界石油峰值将在2015年到来。（参见本报2007年10月31日文章《ASPO：世界石油最高峰值将出现在2015年》）
不过，世界石油峰值到来的具体时间还取决于其他很多因素，比如剩余产能。伊拉克的油田还有七座有剩余产能；据估算，这些油田加起来每天大约能出产200万桶。如果这些剩余产能被利用起来，峰值时间可能会延迟。
《第一财经日报》：真正的峰值必须要在它真的到来之后才能准确描述出来？
阿列克列特：是这样的。不过，从最近三年的产量数据来看，世界石油产量已经三年维持了稳定，产能并没有被高油价刺激出来。我们已经接近了峰值。
《第一财经日报》：你还坚持2015年的说法吗？
阿列克列特：现在看来，世界石油峰值也许不是一个时间点，而是时间段：在这段时间里，世界石油产量停滞在某个点。据我们的研究，这个最高点的产量是8700万桶/天。
目前，世界石油日产量为8500万桶左右，距离8700万桶/天的峰值所剩不多了。越过2015年左右这一段时间，石油产量将下降，而价格会上升。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这段顶峰时期会持续几年。
不过，我想强调，无论世界石油峰值是2015年还是其他年份，无论是一个具体的时间点还是一段长达几年的时间，它都会在不远的将来来临。
勘探开采难度加大 成本飙升
《第一财经日报》：让我们探讨勘探成本的问题。有数据显示，近年来勘探成本在急剧增加。
阿列克列特：当然，最重要的是首先要发现石油。石油在地质时代，在高温高压下形成，这个量是有限的。现在不谈勘探成本问题，即使投入巨大的资金也不能发现更多的油，这是问题所在。
《第一财经日报》：我们假设能成功地找到油。
阿列克列特：即使能找到油，成本本身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在2004年11月至2006年11月的两年间，全球范围内上游油气项目的勘探、钻井和生产成本增加了一半以上，钻机费用增加了三到四倍。
《第一财经日报》：开采的难度除了成本因素以外，还有什么难处？
阿列克列特：其一，开采第一桶油时的压力是很高的，但越到后来压力越低。必须采用多种技术，将底层的油抽采上来。比如水驱、气驱。其二，资源国有化运动给西方石油巨头增加了很大麻烦。1970年国家石油公司控制的油气储量仅占全球的15%，而目前国家石油公司所控制的油气储量已经达到82%左右。这使得国际石油公司所控制的油气资源越来越少，其勘探开发变得更加困难。其三，石油行业人才成熟期较长，加上西方石油公司的很多员工都到了退休年龄，导致一些石油巨头的人力资源更替困难。
《第一财经日报》：确实有很多迹象显示石油公司面临很多问题。
阿列克列特：对。除了成本，还有就是投资周期太长。我们假设从现在开始就开采伊拉克的那些油田。那么，开采出第一桶油也要等到2018年。这十年间，世界上现有油田的日产量将下降3000万桶。
我还是要强调，技术、油田国有化、人力资源、投资周期等问题，这些都是次生的。最根本的问题还是找不到油。
石油品质正在变差
《第一财经日报》：石油的品质是否也在变化？
阿列克列特：石油的品质正在变得越来越差，这是世界石油工业的共识。大家都感觉到，现在的油变重了，含硫和重金属增多了。油变重了还会带来连锁的问题。比如在沙特阿拉伯，原来的油都是轻油，现在却重得不能被炼油厂精炼。在委内瑞拉这样原本油就很重的地方，品质则变得更差了。
《第一财经日报》：谈一谈关于石油储量数据的问题。现在市场上有一种说法，就是一些机构包括官方机构的数据都是不可靠的。
阿列克列特：石油的数据各家是不一样的。我们可以看出一个趋势，IEA与美国能源部能源情报局（EAI）的数据是相似的甚至就是相同的。EAI有几百个研究者专门做数据，IEA很多情况下参考了EAI的数据。另外一个机构是美国联邦地质调查局（USGS），它负责美国及全球数据采集。它发布不如EAI频繁，但是方法上是经过一定的地质学研究的。对此数据，很多学者都有不同的评论。
另一种搜集数据的方法不是地质学式的，而是商业式的。比如，英国石油公司（BP）专门有两个人负责在全世界搜集油气资源的数据，其方法是到全世界去购买。而这种方法的可信性就有很大问题了，因为世界各地的油田、公司或政府不一定提供真实的数据。因此，地质学式和商业式两种不同的数据搜集模式，使得各家的数据不尽相同，在某些方面甚至差得很大。
《第一财经日报》：差距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阿列克列特：差距最大的就是关于石油储量，以及我们经常用的“储采比”，即储量与开采速度之间的比率。不过，抛开具体的数据真伪不谈，“储采比”本身也具有极大的欺骗性。比如，BP统计出来的储采比在20年前就是42，即全球石油资源可供开采42年；现在也大约是这个数字。所以有人据此反驳峰值论，说储采比没有变化，这说明储量与开采量同步上升。不过，这些人犯了一个地质学上的错误。他们没有注意到，同样是42年，现在的油与20年前的油不是一个概念。经过20年的开采，上层靠近地表的石油资源已开采殆尽，这时储量虽然还是开采速度的42倍，但剩下的只是底层的、难以开采的、品质较低的油了。
所以，只看储采比，无疑具有很强的误导性。储采比长年稳定的背后难掩开采难度加大、出油品质变差的事实。
美国开采近海石油无助满足需求
《第一财经日报》：怎样看待美国开采近海石油资源的动议？考虑到美国两位总统候选人都同意这个动议，并且美国国内有开采近海石油的强大压力，此项动议有可能成为政策。
阿列克列特：我注意到，阿拉斯加地区的近海石油储量大约有70亿到80亿桶。如果就为这些石油资源修一条管道的话比较勉强。
墨西哥湾的近海石油，其产量大约是130万桶/天。这样，美国的全部近海石油产量最多也不超过200万桶/天。EIA预测，在未来的25年内，美国国内石油需求将增长700万桶/天。因此，很显然，即使不顾环保组织的压力强行开采阿拉斯加近海石油，还要假设阿拉斯加近期就能发挥其全部产能，也不能满足未来美国国内的石油需求。
《第一财经日报》：在西非也发现了近海石油资源。勘探开发领域迅猛发展的新技术，这些新技术已经使从前难以“亲近”的石油储量出现开采的可能。
阿列克列特：这是个好事情。不过我们必须看到，所谓技术进步的诸多方法只是将其他形式的能源转化成石油产量。这本身就增加了石油消费。
替代性能源生产成为恶性循环
《第一财经日报》：怎样看待新能源和替代能源的使用对石油生产的影响？
阿列克列特：那么我们要看看替代率和能源转化率。比如生物能源对石油的替代就是“不划算”的，有数据显示，生产一个单位热量的生物能源需要耗费0.64~0.76单位的热量，这种耗费是惊人的。此外，生物能源还造成了其他问题，比如粮食紧张。
当然，替代能源是否成功也要取决于不同的消费需求。比如运输行业，电能就有前景在很大程度上替代化石燃料。我觉得，电能在替代石油方面的潜力是排第一位的。
《第一财经日报》：非常规石油领域似乎也大有可为。这个领域包括加拿大储量巨大、可被用来加工生产成常规石油的油砂。虽然人们最初认为沥青石油是不具开采价值的，但工作在这个领域的专家称，目前他们已使油砂加工成本从每桶20多美元降至8美元。委内瑞拉也在加紧油砂的开采加工。
阿列克列特：油砂是很重要的。现在，油砂产出的石油达300万桶/天左右。不过，油砂加工需要大量的水和电能。它对资源的消耗也是巨大的。此外，“煤制油”项目也在美国、俄罗斯和中国等地开展，不过这个项目也是要耗费大量的水资源。
为了生产更多能源，必须投入更多能源，这是个恶性循环。能源就像皮球传递一样，从这种形式转化为那种形式。不过，每次传递都要损耗大量能源，而化石能源是有限的。
《第一财经日报》：目前，天然气在全球能源需求中约占25％，据估计到2050年，天然气将成为世界的主要能源。
阿列克列特：但是，天然气与石油一样，也有峰值问题，虽然出现时间要晚于石油。天然气与石油本来就是相生相伴的产物。如果因为石油资源日渐枯竭而加大天然气开采，那么天然气资源的峰值也会更早到来。
力促节约能源
《第一财经日报》：你认为，我们应当采取怎样的措施节约能源？
阿列克列特：石油峰值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它关系到我们的生活方式。在石油资源有限并且即将到达其生产高峰时期的情况下，节约能源显得极为重要。
美国长期以来是石油消费的大户，因此理应作出更多贡献??这对它来说也是十分容易的。
中国最近也出现了效仿美国式生活的现象，比如在中国大排量的SUV销售旺盛，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目前，中国要做的事情是鼓励企业降低能源消耗、继续削减政府对汽油的高额补贴、加大对大排量汽车的征税、促进公共交通发展等。奥运期间的单双号限行看起来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政府和民间都需要继续探讨和尝试将节约能源长期化的机制。
（中国石油大学研究生曲会对本文亦有贡献，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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