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打工县，一半农民工在徘徊

　　一个打工县，一半农民工在徘徊

　　在湖南衡阳三湖镇，还未出门的彭市镇（左）成为村里难得一见的年轻人。

　　金融危机向实体经济蔓延，出口导向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受到较大的冲击，2000万农民工面临着失业的困局。

　　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之后，大批的农民工涌入城市，造就了中国外向型经济的10年辉煌，此次，全球金融危机又带给了中国经济转型的机遇，就是由外向型经济转向扩大内需的内向型经济。

　　启动内需的关键在于提高农民收入，同样也需要巨大的劳动力投入，而中国返乡农民工的抉择也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中国这次经济转型能否成功。在春节回家过年的这个节骨眼上，来到返乡农民工身边，听听他们的对于未来的打算，无疑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连日来，本报记者奔赴湖南、湖北、四川等返乡农民工聚集的农村，“泡”在村子里，了解返乡农民工的生活状况和他们下一步的抉择。他们的生活观念和再次选择，将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中国未来经济的发展轨迹。

　　从今日起，我们将刊发一组金融危机下的返乡农民工的系列报道，向读者呈现我们对于返乡农民工的观察。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2009年的春节，回乡过年的农民工过得有些煎熬。

　　一方面，在家务农，少得可怜的几亩田，一年到头挣不到多少钱；另一方面，在金融危机的冲击下，出门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工作。

　　记者深入农村调查之后发现，在两难困扰下的返乡农民工已有了自己的决断。“要出去”，这仍是大多数返乡农民工的最终抉择。

　　湖北云梦县 今年将滞留农民工一万人

　　截至2月13日，云梦县还有9.5万农民工没有出门，几乎占了云梦外出农民工17.88万人的一半以上。留下来的人清明节过后大多也会出门

　　元宵节刚过，在武昌火车站汹涌的人群中，有许多背着编织袋，拖着小孩，满身灰尘，一副倦怠的脸孔。即使“寒潮”侵袭，都抑制不住农民们外出打工的“冲动”。

　　作为湖北省打工大县云梦县劳务办副主任，王楚杰感到从去年传导到现在的紧张气氛。他透露：“由于金融危机的影响，估计2009年云梦县将滞留农民工1万人。”

　　作为一个以“打工经济”作为农民增收主打产业的地方，这意味着，2009年的劳务总收入至少要减少一个亿。据王楚杰介绍，云梦县2008年外出农民工17.88万人，占农村劳动力的60.6％，劳务总收入16亿多元，其中工资性收入占农民人均收入的一半左右。所以今年开年以来，农民工就业、创业的问题，一直是县里的头等大事。他们现在每三天就要对农民工输出进行统计，每个村都有农民工信息统计员。

　　2月13日，北方寒潮的侵袭并没有影响到云梦县城的热闹。截至这天，云梦还有9.5万农民工没有出门，几乎占了云梦外出农民工17.88万人的一半以上。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云梦县劳动就业局局长李淳朴的神经，他镇静地解释道，云梦人长久以来形成了自己的劳务品牌，就是他们的建筑业中的“抹灰工”，几乎占领了整个东北的抹灰市场。“因为我们的抹灰技术好。”

　　“还没出门的这些农民工，大多数在东北的建筑业打工。因为现在还没到修建房子的周期，所以都还在家，清明过后，他们就会出门了。”李淳朴颇有底气地说。

　　据最新信息显示，云梦县在东北的劳务公司今年又多下了2000人的单，也就是说今年将会带更多的人去东北。

　　李淳朴拿出手中的工作笔记，顿了顿，他并不是不明白金融危机对建筑业的巨大冲击，虽然他对今年的劳务输出应该没有太大影响，“因为抹灰是建房的末端工序，只要建房的资金链还没断就不担心没活干，但明年就难说了，如果没房建了，他们肯定要失业”。

　　比起在家的农民工，已经出去的农民工更让人担忧，李淳朴道出了他的困惑，“今年县里有3.7万人去了南方打工，很多已经找到工作的人说，今年与去年有很多不同，首先，工资降了。然后，很多厂今年不能再给农民工交养老保险金。还要求他们提前写好了辞职书，一旦人手过剩，企业随时裁人，不用赔偿。”即便这样，农民工还是源源不断地往外走。

　　奇怪的是，“云梦县本地企业还存在用工缺口。据不完全统计，有16家企业用工缺口达到3634人，并且我们的工资开得并不低，熟练工每月能有1500元~2000元/月的收入，就是普通工人也有800元/月，包吃包住。但这些农民工就是不愿意留下来。”

　　记者在沙河村和返乡创业的农民工聊起，一个“80后”的小伙子告诉记者，他以前也是觉得外面好玩，“但总不能这样玩下去。”另外，就是农村家庭之间的面子竞争，很多人把孩子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大都市打工作为炫耀的资本，“在家就是没出息”。

　　四川灾区  出省务工人数同比明显减少

　　至今，周小姐手上还拿着位于长三角的7家公司需要招人的订单，但是她一直都没办法招到人

　　与春节后湖南、湖北等地大量农民工再次出远门打工不同的是，四川地震灾区的农民工今年许多选择留在了当地就业。

　　四川省一家大型劳务公司的周小姐称，相比去年春节后火爆的生意来说，今年公司劳务输出的生意不好做。今年到外省工作的四川农民工明显减少了。“往年这个时候，下面各个县的就业局早早就主动打电话来联系了，但是今年到目前为止，这种情况还未出现。”

　　至今，周小姐手上还拿着位于长三角的7家公司需要招人的订单，但是她一直都没办法招到人。“今年以来，我们公司劳务输出只有1.4万人，比起去年同期几乎下降一半。现在只能满足中石油和中石化一些大型国有企业的用工需要，但指标也没有招满。其他的外省中小企业根本顾不过来。”

　　对于今年四川农民工难招的情况，周小姐分析说，主要有几个原因：第一是，经历大地震后，灾区有很多建设工作，当地政府已经要求人人有住房，人人有活干。这种大规模的基础建设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其次，目前四川省内务工的收入也明显提高，一名搞建筑的普工的月薪已经涨到了1200元~1500元。一些返乡农民工宁愿留在当地务工了。

　　湖南三湖镇：七成农民工返城打工

　　三湖镇有八成以上的外出打工者聚集在广东。开年伊始，超过70%的返乡农民工再次裹起行囊，义无反顾地一江春水向“南”流去

　　对于湖南省衡阳县三湖镇的村民们来说，过完了元宵节才算完整地过完了年。但等不到元宵节过完，热闹的村子便开始冷清了下来，年轻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即便是阳光晴好，春色满处，家家户户门前囤积着一堆堆舍不得扔掉的大红色的爆炸后的鞭炮纸，依旧掩不住村庄的寂寞。

　　这个位于湖南衡阳腹地的小镇，是典型地靠“打工经济”发展起来的。全镇5万多人口，就有五分之一的人常年在外打工，打工收入占全镇收入的六成。即便在遭受严重金融危机的去年，这一万多人还是给镇上带回了一个亿。“打工赚钱”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春节归来，节后出门”长久以来已经成为当地村民的一种生活习惯。

　　“人多地少”，人均不到八分田，每户不到三亩地，即便再高产，全家种田一年下来落到手上也不到一千元。“种田赚不到钱”与“打工赚钱”就这样成为惯性思维延续下来。自然资源的匮乏，又让这里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由于地缘位置相近，三湖镇有八成以上的外出打工者聚集在广东。金融危机造成的农民工就业难，似乎还没有涤荡到村里来。开年伊始，超过70%的返乡农民工再次裹起行囊，义无反顾地一江春水向“南”流去。

　　对于中湖村老实巴交的农民老王来说，金融危机是个什么概念他一点也不清楚。他最明白的一点就是，儿子媳妇，去年比往年回来得要早了一个月。因为老王的媳妇在城里开的小理发店倒闭了。

　　“儿子媳妇过完年就走了，他们说今年再去给别人做事。”老王说，走的时候，任凭孩子抱着他爹妈的腿不放，小两口还是走了，走得比往年都早。家里又恢复到了冷清的常态，老王老两口在家种田，同时还要带着两岁的小孙子。

　　元宵节刚过，镇上出去打工的人大部分都走了。仍留在家的18岁的农民工彭市镇早已按捺不住了，他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过两日去深圳。虽然还没找到工作，但他不怎么担心，同他一起出门的朋友保证一定能帮忙找到工作，并且可以先住在朋友租的房子里。

　　记者见到他，是在他远房哥哥的婚礼桌席上，彭市镇成了凤毛麟角的年轻人代表。这个对外面世界还不甚了解的男孩子，穿着一件红色的T恤，圆圆的脸显得越发稚嫩，他怏怏地说：“如果不出去（打工），别人就会笑话我，说都这么大了还不出去挣钱。”

　　彭市镇去年年底，到深圳“闯荡”了一番，他说自己很顺利就找到了宝安区一个餐馆传盘员的工作，每月1200元的工资，包吃包住。还不习惯打工生活的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工作。

　　虽然只工作了两个月，他还是给家里寄了1000块钱。一同出去打工的姐姐就没那么幸运了，找了两个月都没找到工作，他说，姐姐打算在家待一段时间，等到四五月份再出去看看。

　　记者在临近的几个村了解到的情况都大致相当，春节后七成以上的返乡农民工都已经踏出了家门，目前还没有听说因为找不到工作马上回到村里的情况。

　　村民老周宽厚地说，这些孩子们未必都找到了工作，前几天还有人打电话回来说，工作还没什么眉目，“反正他们一下子还不会回来，没事做就在外面玩，有亲戚朋友就在外面耍一耍。”老周说。

　　金融危机下：两代农民工心态急剧分化

　　18岁的周从早早买好了南下广州的火车票，但三十多岁的周英对于外出打工，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动心了

　　再过几天，彭市镇就会像所有在长沙市火车站广场等待上车的年轻人一样，一头扎进春运洪流中去。记者在长沙火车站看到，前往广州、北京、上海的售票依旧是专窗专道，巨型售票电子屏幕上，已经显示出前往广州的火车票已经售完。

　　和彭市镇一样，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的还有隔壁村的周从。

　　虽然与彭市镇年龄相仿，但家境不同，周从家三层的楼房矗立在马路边上，可以算是那一片建得最好的房子，总共花去了几十万元。周从兄弟姐妹四个，他是家里的老二，哥哥刚大学毕业待业在家，最小的弟弟才刚上小学。建房子的钱基本上是父母打工挣来的。他父亲回家后，承包了村里60多亩田，去年一年下来赚了三四万元。

　　家里60亩田，全部靠周从父母是忙不过来的，到了农忙季节，家里还需请一些临时工。但周从打心眼儿里不想待在家里，“跟老人家都搭不上什么话，没有同龄人，没什么意思”，过了晚上7时，在农村来说已经算晚了，他还骑着摩托车在外面晃，在家里一刻都待不住。

　　虽然在外面打工一年挣不到很多钱，一年算下来还没有父母挣得多。不过听说他在外面一个月有1200元~1500元的工资，包吃包住，家里人也都支持他在外面打工，这也正合周从心意。

　　然而，已经30多岁的周英属于三湖镇的第一代农民工，对于外出打工，她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动心了。去年在佛山一家玩具厂工作，上半年工资还可以，最高一个月能拿到1800元，不过下半年就不行了，每个月工资连800块都不到，后来厂垮掉了，她一时半刻也找不到什么工作，就提前回来了。

　　“工作不好找，在外面生活又苦，先在家待着，过一段时间再看吧。”周英说，家里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她出去找工作也没有年龄优势了，除非有很好的机会，不然就不再出去了。

　　在华中科技大学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教授贺雪峰看来，目前农村有两类不同的外出务工人员，一类是已外出务工多年（甚至10多年）的农民工，绝大多数是中年男子，他们外出务工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赚钱补贴农村家庭收入之不足。另一类是未结婚的年轻人，尤其是初中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他们成长在一个务工已经成常态、农村的年轻人几乎不可能留在家乡而不外出务工的时代。

　　这两类人在金融危机的催化下，急剧分化，前一类农民工大多会选择留下来，而后一类农民工则义无反顾地投奔到城市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