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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权力面前,资本最后还是低下那高傲的头颅,而只要认可权力也是“生产力”,资本与权力就能永享鱼水之欢。
盛宣怀要打野鸡了,而且是联合自己死磕了十多年的老对手怡和轮船公司(Indo-China Steam Navigation Company,英资怡和洋行Jardine,Matheson & Co麾下企业)、太古轮船公司(The China Navigation Company,英资太古洋行Swire)一起打。
这种变化有点让人眼晕。因为,盛宣怀主持下的轮船招商局,高高举起的正是经济民族主义的大旗,要从怡和、太古这些外商的手里,以“商战”的方式夺回民族利权。如今,枪口一转,敌人成了盟友。
“野鸡”的说法,是太古轮船公司的董事总经理(“大班”)严吉迪(H.B.Endicott)发明的。他在1891年写信给盛宣怀求和:希望联手“设法驱逐走江海的野鸡船,俾我三家可以独占其利”。
这些“野鸡”,就是独立于招商局、怡和及太古之外的轮船。这些大多是“洋鸡”,比如美最时洋行(Melchers)的“宝华”号,麦边洋行(McBain)的“萃利”、“华利”号,马立师行(Morris,Lewis & CO.)的“金陵”号等。因为这些“野鸡”的洋身份,盛宣怀打野鸡的行为,被后世的一些学者视为对外商战的一部分。
其实,这些“野鸡”大多是“土鸡”。在招商局成立之前,几乎每家外资航运公司中,华商都占了相当大的股份。招商局成立的动机之一,按照李鸿章的说法,就是要“使华商不至皆变为洋商,实足尊国体而弭隐患,尤为计之得者”(参阅本专栏李鸿章吹起国企大泡泡)。但是,招商局一亮相,华商们就发现自己被卡在夹板中了:根据政策规定,华商只能入股招商局,而不得自行成立独立的民营企业,而且,中央宣示这一政策将维持50年不变(即至1920年代)。权衡之后,不少华商选择伴狮(外资)同行,而非与狼(国企)共舞,因为,与狮同行,虽被盘剥,但契约受到尊重,并且在外国国旗的庇护下,受到的官方骚扰就很少(参阅本专栏华商为何不爱黄龙旗)。而入股招商局这类“官督商办”的企业,不仅要贴银子,还得继续做孙子,伺候那些既不出资本、也不对国家负责的官商通吃的“督办”们,同时还得应对外商的竞争,等于是双线作战。英国人赫德(Robert Hart)管理下的大清海关,就在报告中指出:“华商渴望自有轮船,这已是公开的秘密。某些挂外国旗的江海轮船,几乎全系华商所有”。
经过三年的幕后讨价还价,混战多年的招商局、怡和、太古三家,终于在1894年达成了“齐价合同”,约定三方“务要同心协力,彼此沾益,倘有别家轮船争衡生意者,三公司务须跌价以驱逐他船为是”。这是他们的第三个价格同盟,与之前那两个短命的同盟相比,这一次,他们的亲密关系保持了相当长的时间。
曾经、并且仍然高举“外争利权”大旗的国企招商局,终于联手外企,组成寡头同盟,共同猎杀那些披着“洋皮”的“土鸡”。
而“猎鸡”勇士盛宣怀,此前曾以商战民族斗士的面貌亮相。
十年前(1883年),作为中央专案组的组长,他受命进驻轮船招商局,清理清查总经理(“总办”)唐廷枢、副总经理(“会办”)徐润的渎职及腐败案,决心大,措施猛,唐、徐二人被双开,招商局被彻底纳入大清政府的强有力领导之下,盯得牢、关得住、跟得紧。招商局自此废除“总办”一职,盛宣怀出任党委书记(“督办”),执掌大权。只设“会办”的管理层,成为其实际上的秘书班子。日后盛氏羽翼丰满,提出“国退民进”的建议,试图进行类似MBO的改制,“官办”成为“盛办”,国有则成为“盛有”。
夺回了招商局的领导权,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要让招商局成为会下GDP金蛋的金鸡,外树政绩,内得利益,盛宣怀面前的道路还很漫长、很艰巨。来自政府的关怀和支持,自然是最为有效的资源投放。招商局直接领导、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亲自批示:“当此局势岌岌之际,必须官为维持,乃可日就起色。”
大清政府两袖“清”风,但权力就是第一生产力,也是第一生产要素。官方下发一纸红头文件,招商局就住进了“财政输血”这个高干病房,尽管它患的是多种病毒引起的并发症,接受的却是开小灶般的滋补疗法:减税、加价、增资:本就是独家垄断经营的国家战略储备粮(“漕粮”)运输,得到了进一步的税费减免;对招商局轮船运载的茶叶,减征出口税,免缴复进口税;提高漕粮运输的费率,并且不再收取海运局公费;同时,暂缓归还官方投资款余额77万两。
这几招,招招大补,但招商局依然萎而不举、举而不坚。根据招商局自己的说法,那都是因为怡和、太古这两个敌人太强大。三方贴身肉搏得十分惨烈,争相杀价,三败俱伤,而招商局虽然难以雄起,却也撑住了,就因为背靠政府的大树,不仅有大笔的垄断生意,而且有财政上的巨大支持——大清国虽然没有庞大的外汇储备可供挥霍,但以一国之力去对抗两个公司,那还是能够游刃有余的。厮杀之后的结果,就是三方和谈,相逢一笑泯恩仇,把枪口对准更为弱势的“野鸡”们。
联合猎杀“野鸡”的行动,成效斐然。怡和与太古看到,在权力面前,资本最后还是低下那高傲的头颅,而只要认可权力也是“生产力”,资本与权力就能永享鱼水之欢。
而盛宣怀则欣慰地看到,猎杀“野鸡”、与外商大鳄结盟,令招商局的利润额直线上升。招商局股票如同服了春药,日益坚挺,从50两(1890年)飙升到140两(1893年),并攀上了200两的大关。这既是可以向上级大书特书的政绩,也是可以让子孙受益无穷的财富:在“野鸡”们纷纷倒下之时,持有管理层配股的盛宣怀们,成功地跻身大清国先富起来的孔雀行列,频频开屏,向世界炫耀自己那灿烂的尾部……
(雪珥,澳大利亚华人、太平绅士;职业商人、非职业历史拾荒者、中国改革史窥探者;著有《大东亚的沉没》(中华书局)、《绝版甲午》(文汇出版社)、《国运1909》(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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