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 马国川
分好蛋糕并不比做大蛋糕难度小
记者:最近,关于收入分配改革话题的报道频见媒体。自去年底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到近日国务院深化经济体制改革工作意见,中央已经就收入分配话题表态,可另一方面,如何分好蛋糕,难度实在不小。
宋晓梧:现在大家也承认蛋糕分不好就做不大了。但分好蛋糕的难度并不比做大蛋糕的难度小。完全靠政府分还是发挥社会组织的协调机制来分?二次分配主要靠政府的税收、社保政策调整,一次分配要发挥市场配置资源的作用,就要建立不同群体的利益自协调机制。如果分蛋糕一切靠政府,直接或变相直接指令企业给职工涨工资,干预的方向可能有误。看到现在劳资矛盾突出,普通职工工资过低,社会出现两极分化,确有一些人留恋计划经济时的工资福利制度,好像平均主义大锅饭的痈疽又艳若桃花了。
记者:在高度行政集权的体制下,政府和市场怎么对接,一直是没办法解决的难题。
宋晓梧:对呀。中央只能把权下放给地方,地方再没得下了,没社会组织,放权给谁?结果权力还是在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之间整合,要做到在政府与市场之间整合,却又缺少了社会组织这一重要环节。
记者:我记得教育部的一个发言人就说,高校的权我们都放了。可是到了高校内部还怎么往下放?没有教师协会,哪里来教授治校?最后高校腐败都出来了。现行体制里,权钱交易肥了相当一批人,他们认为目前的体制最好,根本不想改革,这是一个根本问题。
宋晓梧:他们还觉得权力太小。在一些人看来,好多事之所以乱,是因为还没管住,根本就没想到怎么发挥社会组织的作用。权力下放,责任分解,只能分解到各地市、各部门,最后分解成一个个行政指标。没别的办法,就是行政手段,反正最后达到指标就行了。可是缺乏社会监督机制,这些指标完成如何也是政府自己说了算,“数字出官,官出数字”的体制基础就在于此。
记者:自从2003年宏观调控以后,直接干预市场经济的冲动意识越来越严重。
宋晓梧:为什么干预越来越强烈?因为各类市场主体发育以后,不可能像计划经济那样都用指令性计划来管了,又没有社会组织的维权自律,他们难免自行其是。政府面对几百万企业怎么办?不得不加强审批,同时为了抑制地方政府的政绩冲动不得不加强行政干预。从这一方面看,改革就卡在这儿了,诸多的社会矛盾是因为社会管理体制和经济管理体制不配套造成的。
GDP增长能够说明一切吗
记者:十年前,中国初步构筑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框架,此后又提出到2020年建立完善的市场经济体系。现在中国正处在这20年的中间点上,改革也到了关键时期,因为在这个中点有一个新的情况出现了。金融危机以来,又出现了股思潮,有人宣扬现在我们这套也挺好,政府想调什么就调什么,经济发展全世界最好。
宋晓梧:GDP增长能够说明一切吗?还要看经济结构是不是合理,社会各方面是不是和谐。中央提出转变经济发展方式,就是认为之前这种发展方式不可持续。社会矛盾这么大,群体性事件这么多,腐败程度这么深,即便是如一些人说的现在远超汉唐盛世,也要听听“盛世危言”吧。我们集全国之力,耗子孙能源资源,过多压低了劳动报酬,过多让利于资本收益,这样一种发展模式可持续吗?如果不居安思危,认为现在样样都好,什么都不用改了,那就非常危险。
历史的教训值得重视,历史上的中国往往盛世之后就是大乱。一个社会经济体在其特定历史发展过程中,到底是自然资源枯竭使其不可持续,还是社会矛盾激化使其不可持续?从历史上看,主要还是后者。文景之治、开元盛世、永乐辉煌、康乾富贵,中国历史上哪一次鼎盛之后的大乱是由于自然资源枯竭造成的?都是社会矛盾加剧造成的。目前还很难找到一个比较大的文明完全由于资源枯竭而灭亡。苏联解体是因为能源短缺吗?巴西停滞不前是因为生态破坏吗?现代科技使我们有了极大的资源采掘能力和破坏生态的能力,高度重视资源环境问题是完全必要的,同时也决不能忽视社会矛盾,要把社会管理体制改革提到重要议事日程。
我记得非常清楚,“文化大革命”中我读到罗莎·卢森堡《论俄国革命》里的一段话,非常惊讶。她说:“一个党,不允许有其他声音,这样下去表面上说现在代表着无产阶级,但是当革命的热情在这个官僚体制下被耗尽之后,腐败、堕落、僵化是不可避免的。”
记者:卢森堡的话真有预见性。
宋晓梧:1919年写的,十月革命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啊,多么深邃的历史眼光!后来苏联革命高潮还迭起呢,等到苏联经济发展了,谁把罗莎?卢森堡那话当回事了?经过了70年,回过头来看,确实,当革命热情耗尽之后,腐败、堕落、僵化是不可避免的。
同样,如果改革的热情耗尽了,很危险。
宋晓梧系著名的劳动经济学家、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