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华侨大学校长华生现在的研究课题是收入分配,但是早在上世纪90年代,他就已经开始关注股权分置问题,见证了从早期理论酝酿,到国有股市价减持的提出和中止,再到股权分置改革试点和全面铺开的整个过程。
今年11月中旬,华生在北京接受了《第一财经日报》专访
。他告诉记者,股权分置改革牵涉了市场的方方面面,但真正推动改革取得成功的,是市场的力量。第一财经日报:股权分置这个问题是怎么形成的?
华生:股改虽然完成了,但是对于它究竟改的是什么,许多人并不真正了解。中国股市刚刚创立的时候,为了保持国家的控制权,规定国家股和法人股暂不流通。这个时候说的是“暂不流通”,早期市场的大起大落,与此多多少少也有关系。
还有一个原因是,国有股究竟怎么管理也不知道,当时没有国资委。所以这个体制,有它那个时代的背景,既有意识形态的原因,比如国家要保持控制权,也有现实体制的因素。
不过今天我们已经知道,国有股上市流通,并不意味着国家就丧失所有权,你不卖谁也抢不走。所以这个问题不是真问题。
日报:理论界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股权分置和全流通的问题?
华生:关于股权分置和全流通的问题,上世纪90年代初,证监会就有人开始研究。国外都是全流通,证监会的海归知识分子就提出要搞全流通的市场。这方面最早做了持续研究的是林义相博士。
但是,股权分置这个问题的真正提出,是到1996年之后。当时形成了两个市场,一个是国有股法人股转让的市场,一个是沪深流通股市场。规定国有股、法人股暂不流通,时间长了以后,一些地方国有股和法人股的所有者,也就是地方政府和一些企业,因为负债等原因产生了转让的需求。由于有这个需要,国家政策上就开了口子,允许转让,但不是到市场上去交易,而是经过批准以后的协议转让。
这样,越来越多的国有股和法人股开始协议转让,而其价格基本上是参照净资产。很多民企借此收购上市公司。这样的情况下,真正的分置就形成了——原来是说国有股、法人股暂不流通,但是现在它也在流通,价格却差了好几倍。1994年陆家嘴、1999年申能股份等国家搞的国有股回购试点,也是采用净资产。
两个市场和两种价格出现以后,人们就开始思考这个现象:这是怎么回事?
日报:当时你怎么看这两个市场和两种价格?
华生:1997年,我对此进行了一些总结,提出来中国的股市不是一个市场,而是两个市场,两种股权。中国的市盈率跟国外不能比,因为我们的非流通股跟流通股不一样,往往几股的价格才值流通股一股,而且这还是国家法规和财政部认可的价格。这篇文章,登在《证券市场周刊》上,题目是《此市盈率非彼市盈率》。
紧接着我写了《中国股市的经济学思考》,登在1998年第二期《经济研究》上。这篇文章第一次提出来同股异权的股权分裂问题:首先中国的股市同股不同权、不同价,这是中国股市扭曲的根源。其二,股权分裂是支撑流通股高价的基础。其三,国有股、法人股若要恢复流通权,要对流通股进行补偿。
具体来说,流通股和非流通股分红一样多,投票权一样;但又存在两个市场,有两个不同的价格,因此有两种不同的产权。我们在用电子化的交易来交易股票,但是交易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都说不清楚,那么市场就是被扭曲的。如果非流通股的流通权要恢复,就要明确赎买回来的条件,要付价钱。
这篇文章发出两年,没有任何人关心。两年以后,第一个跟进的是张卫星。他认为这两种股票交易一个是按照净资产价格,一个是市场价格。从这个现象出发,他在1999年年底的《证券市场周刊》上发了《新淘金记》等文章,认为流通股股东在这个市场上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是被剥夺的对象。
张卫星的解释尽管不一定很准确,但是比较通俗和形象,中小散户能听得懂。他对股权分置改革理论的通俗化,让大众接受,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日报:尽管理论界已经有研究,但是后来在提出国有股减持时,管理层似乎没有注意到股权分置问题。
华生:国有股减持是股权分置改革第二个阶段的大背景。有关部门没有认识到市场暗含的基础性问题,这就导致了国有股市价减持没有搞下去。
1999年前后,有人提出减持国有股补充社保基金的建议,其中一个具体办法是发行新股的时候,配售一部分国有股,划转社保基金。2001年6月12日,国务院正式发布《减持国有股筹集社会保障资金管理暂行办法》。
过去股权分置是个理论问题,很少有人关心。国有股按照市价减持,这就把“国有股、法人股暂不流通”,以及它所造成的股权分置这个隐性问题给表面化了。它触动涉及到股市的根基,引起了一场大争论。
通知出来以后,我在7月1日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漫漫熊市的信号——国有股减持方案评析》,指出如果国有股按照市价减持,中国股市将进入长期熊市。7月中旬以后,股市开始下跌,这个时候市场讨论开始多了起来。所以我8月1日又写了一篇文章《有错就改,再谈国有股减持》。随着9月份股市加速下跌,中央开始重视。其实最管用的不是谁说话,是市场。
当时由国务院经济发展研究中心出面,召开内部座谈会,把相关部委和社会上的专家找来研究。2001年9月前后,召开了四五次会议。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党组书记陈清泰主持这个座谈,证监会、财政部等相关部门主要领导都参加了。
刚开始支持市价减持的意见占主导,海归和机关的同志大部分支持。跟市场比较接近的人,基本上反对国有股减持,因为他们了解市场的情况,当然也有利益的原因。我参会时,是从股权分裂的理论出发,坚决反对国有股市价减持的,后来反对的声音占了主流。但是真正解决问题的不是讨论,是股价。这个会议,从8月开到9月,股市一头往下栽。10月22日,证监会紧急暂停国有股减持政策。
我一直做理论工作,但我从不认为理论可以有多么决定的作用,最后就是市场起了作用,让领导下了决心。
日报:从2001年10月暂停国有股减持,到2005年5月宣布启动股改试点,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最终推动了改革?
华生:其实这段时间做了大量工作。当时周小川当证监会主席,国有股减持暂停以后,就开始向社会广泛征求改革的意见。这就进入百家争鸣的阶段,结果2001年年底全社会来了4000多个方案,问题是很难决策。让大家都同意一种方案,太难了,莫衷一是。
2002年年底,尚福林担任证监会主席以后,通过征求意见,股权分置是否存在,流通股股东要不要补偿,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没有争论了;剩下来的分歧慢慢明确,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现在搞不搞改革,搞的话难度太大,是不是留给子孙后代;二是用什么办法改革,是市场化的分散决策,还是政府统一规定一个比例的办法。
这个阶段,尚主席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他做了两件事情,第一是提出股权分置改革的任务,推动国务院在2004年1月发了一个“国九条”,其中提出要积极稳妥地推进股权分置改革。这样,证监会就不是孤军奋战了。
第二个工作是确定改革路径。证监会李青原任主任的规划委在外面收集意见,谢庚任主任的股权分置改革办公室在里面真正操作。会里同时找了很多市场上的专家谈话,征求各方意见。2004年,“市场化的分散决策”被确立为改革方式,大家认识到统一的一刀切的办法会出问题,另外就是要推进,不能再拖延了。
日报:股改进入试点阶段以后,市场各方的热情很高,但是分歧仍然很大。你当时怎么看这些分歧?
华生:2005年股改试点推出后,股市继续下行,一度击破1000点,改革可以说经历了一个大难关。大家担心改革也有可能跟国有股减持一样被叫停,所以当时还是很紧张。试点之前有一些人坚决支持改革,试点之后,又有很多人提意见,有的说分类表决不对,有的认为对价太少。
证监会在试点推出前后,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五六月份的形势很不明朗。5月10日,我在《中国证券报》头版发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市场转折的信号——股权分置改革试点方案评析》,跟当年的文章相对应。我认为股改会打开一个新的局面,已经可以听到牛市的脚步声了;股改的方案是众口难调,但是瑕不掩瑜,应看清楚改革的大方向。
在度过这个最艰难的阶段之后,股改越来越顺利。接下来,实现了股改公司恢复再融资,以及新股的全流通发行,市场也经受住了非流通股解禁的考验。股权分置问题的解决,是中国资本市场大发展的基础。
2006年5月,我又写了篇《迎接证券市场的新时代》,这篇文章其实也谈到很多问题,特别是上市公司整体上市至今还没有完成,这关系到市场治理的基础。文章的结尾语是:即使牛市到来,它也不光是鲜花和坦途。
今年是中国证券市场建立20周年,就我来看有许多重大成就,但也还面临若干重大挑战。特别是解决股价结构扭曲、小盘股“三高”炒作,必须痛下决心,壮士断腕,严格限制高市盈率的小盘股用募集来的公积金转增股本,并首先从创业板开始禁止改变主营、卖壳重组。只要我们坚持规范、强化监管,伴随着中国经济的持续高速增长,中国证券市场下一个20年将会迎来一个更加繁荣和波澜壮阔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