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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我,我也爱我,我是吴兴国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南方周末 石岩
2011年06月10日11:02
  2011年8月,吴兴国将携他10年前的旧作《李尔在此》参加爱丁堡戏剧节,吴兴国一人独演《李尔在此》剧中的十二角。今年爱丁堡戏剧节的主题是“到遥远的西方去”,这是爱丁堡戏剧节创办63年以来第一次聚焦亚洲艺术,入选四个剧目中只有两部是完全由亚洲艺术家制作的,一部是韩国Mokwha仓库剧团的《暴风雨》,另一部就是吴兴国的《李尔在此》。

  “我知道传统的精致和丰富。我要找西方,就找门当户对的。”吴兴国

吴兴国在《李尔在此》中,打通生旦净末,一人独演12个角色。 (Dirk Bleicker/图)
  吴兴国在《李尔在此》中,打通生旦净末,一人独演12个角色。 (Dirk Bleicker/图)

  看到吴兴国,你最先注意到的是他脸上的皱纹。他58岁,有很大的眼袋,眉毛不浓不长,却好像要飞入鬓角。每当他要强调什么而瞪大眼睛时,额头上就会拱出深长的皱纹。他的嘴唇很薄,天生一副吃开口饭的精明利落,不过从鼻翼处牵扯出两条很深的皱纹像括号一样把削薄的嘴唇囊括其中,平添一股冷峻,而且让你产生一种错觉:英挺的鼻子下面一直挂着一副髯口。

  他演过中国五千年历史上形形色色的男一号,从庄子、屈原,到诸葛亮、李后主、林冲、秦琼、岳飞、袁崇焕、范仲禹、蒋介石……他演的《霸王别姬》让法国观众认为自己在看希腊悲剧。

  他曾站在世界级的舞台上,用生旦净末丑演绎《麦克白》、《暴风雨》、《李尔王》、《哈姆雷特》、《奥瑞斯提亚》、《等待戈多》。他被法国阳光剧团艺术总监亚里安·莫努虚金称作“伟大的表演者”;因为对莎翁剧目的精彩演绎,他被英国《泰晤士报》比作劳伦斯·奥利弗。劳伦斯·奥利弗饰演过莎士比亚所有重要角色,是20世纪公认最伟大的莎士比亚戏剧演员,并曾11次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提名。

  他的皱纹与其说是岁月的痕迹,不如说是职业的痕迹。生旦净末丑的表情已经像晒图一样藏进吴兴国的皱纹里,只等着感光显影。

1986年12月10日,《欲望城国》在台北首演。 (刘振祥/图)
1986年12月10日,《欲望城国》在台北首演。 (刘振祥/图)

  小兵立大功

  “我在这里谈创新,可我是从传统出身的。我可以随时唱一段老戏码,但其实我已经二十年没碰它,那种感觉就像犯人在监狱里关了二十年,突然被放出来。”2011年5月,吴兴国在新竹交通大学和台北医学院演讲时说。

  此前一年,吴兴国跟书画家张光宾、作家七等生、作曲家赖德和一起获台湾“国家文艺奖”。四位获奖者没有一个是守成者,评论家们说,七等生的小说是写给一百年后的人看的。而“国家文艺奖”那尊并不沉重的奖杯也是“京剧逆子”吴兴国第一次获得台湾主流文艺界的一致承认。此时距离他第一次在台北文艺界掀起强烈震动,已经过去25年。

  1986年12月10日,《欲望城国》在台北社教馆首演。苏格兰将军麦克白变成东周时期蓟国大将敖叔征,“欲望”代替了京剧惯常的忠孝伦理,成为贯穿始终的主题。

  唱腔大体还是皮黄,可是已经没人能分清敖叔征究竟是武生、老生还是花脸;旦角没有水袖,穿起宽袍大袖带裙撑的大摆裙;手眼身法还在,可留神细看,其中已经穿插进现代舞;像歌剧一样,这出“新编京剧”开场前有一分半钟以“悲壮”为基调的序曲,为这一分半钟,吴兴国和唢呐手刘春晖试过不下十个调门,吴兴国想要“悲壮”,刘春晖“能悲不能壮”。“那天我迟到了,在外面等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一股人气和热浪扑面涌来,台上和台下一定是融合一气的。”台湾大学戏剧研究所教授王安祈至今记得《欲望城国》首演带给她的激动。

  观众的反应千奇百怪。有人疑惑:旦角能这么演,这还叫京剧吗?有人怒:欺师灭祖!有人高调赞美:这是台湾三十年来最好的一出戏!不管褒贬,《欲望城国》让台北的文艺界沸腾了两个礼拜。林怀民说,这出戏是“小兵立大功”,王安祈说它肇始了一个“古典和现代混血、密不可分的时代”。

  吴兴国并无意肇始一个新的时代,《欲望城国》酝酿三年始终笼罩在破釜沉舟的悲壮里:“不行就是我们这群人的问题,是这个剧种的问题,我们只能被时代淘汰。”

  那是1986年,随着经济起飞和老兵退伍,国民党迁台之后一手扶持的“国剧热”已经渐渐退潮。吴兴国所在的台湾三大军中京剧团之一“陆光剧团”虽然还勉力维持着一个季度一次的公演和日常的劳军,但这种演出已经变成一个笑话:演的越来越漫不经心,经常不排练就上台;看的无滋无味,宁愿在剧团的演出记录表上直接盖戳,打车回家,也不愿坐在台下受罪。

  京剧曾是别人强加给吴兴国的繁华旧梦,当他终于把这个梦做成他自己的,成为舞台上的一只虎一条龙,却发现戏台子底下是空的。

  从吴国秋到吴兴国

  吴兴国原名吴国秋。读过西南联大的母亲给不到一岁就没了父亲的儿子取这个名字,背后的意思显而易见:“国家多事之秋”。

  父亲没留下一张清晰的照片,一段完整的生平。只有一次,母亲把他和哥哥从“国军先烈子弟教养院”接回家,特意炒父亲生前爱吃的菜,炒到一半,锅飞了起来。吴国秋不知道这个带着鬼气的细节,是不是母亲忧伤的想象,他没找到机会问。那个曾经“晚上拉着妈妈辫子才能安心睡觉”的小男孩,一生跟母亲呆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五年,大部分还是在三岁以前。

  11岁,吴国秋被母亲送进复兴剧校,此前,他读过“国军先烈子弟教养院”和宋美龄为大陈岛遗孤办的华兴小学。

  华兴小学在台北阳明山上。吴国秋读不进书,整天坐在山坡上想家,“老师叫背《出师表》,背不出就打手板。”惟一爱上的课是音乐课。因为是宋美龄办的“窗口学校”,华兴的孩子经常有机会陪蒋介石夫妇去教堂唱圣诗。吴国秋声音最响亮,音乐老师告诉妈妈:这孩子声音很好,可以叫他去国外学声乐。妈妈苦笑。

  从“华兴”毕业时,有人建议把吴国秋送到复兴剧校,“管吃管住,能学一技之长,只要扛得住打。”妈妈问吴国秋的意见,吴国秋不说话,沉默的潜台词是:“反正我也不能在你身边,你要养活自己,你把我送到哪里就是哪里。”

  复兴剧校是后来的台湾歌星陶喆的外公王振祖创办的。王振祖被称为“票友界的梅兰芳”,当年蒋介石被逼在庐山下野的时候,王振祖特意带着戏班到庐山为他演出。按照“复兴中华传统文化”的口号排序,这个学校的第一届是复字班,吴国秋上的第二届是兴字班,“吴国秋”从此变成“吴兴国”。

  复兴剧校条件很差,学生们饿得晚上去食堂偷馒头。练功练不好要被打,一个人练好而别人练不好也要被打,老师们相信这样能凝聚团体意识。因为怕被打,吴兴国每天埋头练功,来不及想喜不喜欢。剧校念到第三年,校长王振祖再也无力支撑,一度闹到要自杀。老师们有时吹牛他们大陆演一个晚上可以挣多少金条,买多大的四合院,对吴兴国来说,这简直是《一千零一夜》。

  身在高雄的母亲想念在台北念书的儿子,经常写信来,谁也没有吴兴国家信多。信常被同学借去看,有人看过之后不还,吴兴国一怒之下把满满一书包信全烧掉。

  烧信后来成为吴兴国一生的遗憾:“我妈是军人子弟,我外公是一个将军,国共战争的时候留在大陆,我妈一个人逃到台湾。她年轻就会抽烟,抽到后来肺积水。那时候她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了,我一把就能把她抱起来。”

  受伤、挨打、流汗、流泪的时候,穿着黑色制服、剃着光头的吴兴国会暗暗地恨妈妈,恨刚弥漫上来,他马上又明白,妈妈和他都没有别的选择,心马上变冷。“有一天,你发现你所有的眼泪,一下子跟你的戏剧结合了,跟你所有演的历史沧桑、悲凉人物全部结合。”那是吴兴国迷上京剧的一刻。

我恨我,我也爱我,我是吴兴国
  吴兴国和老师周正荣(右)。2006年,吴兴国做了一个梦。他和周正荣在峡谷里相逢,老师抽出剑砍他,他想像当年挡靠旗一样挡一下,却失手把老师杀了。两个月之后,师母在电话里向他转达了老师过世的消息。 (当代传奇/供图)

  可不可以不这样打我

  26岁,吴兴国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足尖下旋转。

  因为表现优异,吴兴国成为复兴剧校第一个被保送进文化大学的毕业生。从大学毕业,又顺利进入军中“陆光“剧团,很快成为当红武生。还在大学的时候,吴兴国加入了云门舞集。有武生的功底,加上林怀民对传统文化的偏爱,他很快脱颖而出,成为《白蛇传》、《奇冤报》里的男一号。

  一边唱京剧,一边跳现代舞;京剧是饭碗,现代舞是未来的追求吴兴国为自己设计的人生道路平稳而明亮。京剧演出,十有八九是武生在前,老生压轴。散场之后,剧团里的头牌老生周正荣总会找到机会在吴兴国身边不紧不慢地念叨:

  “你以为跳舞可以跳几年?舞蹈是西方过来的,你没有想一想?你从小学的是武生,传统戏剧真正的精华都在老生里面,从前都是老生在带团,武生就凭一把力气,舞蹈不是也这样吗……”

  “你别看我,剧校请我去教,我还不想教!我就看上你了,个头扮相功夫嗓子都有,搞什么舞蹈……想清楚了没有?赶快给我磕头吧。”

  吴兴国开始是陪笑点头,老被周正荣追着说,慢慢觉得自己好像真的什么都没学到。

  头磕下去,周正荣跟吴兴国说的第一句话是:“我送你两个字:控制。你要学会控制,控制你的呼吸,控制你的情绪,控制你的生活,控制你的感情。你知道这两个字多难吗?”

  从那以后,吴兴国经常到台北人迹罕至的孔庙去练嗓。每次师傅到剧团,他必沏茶、倒水、递上热毛巾,然后垂首而立。剧团的同事在一边起哄:兴国,那么客气干什么?不要站着嘛!

  每个周末,吴兴国都带着妻子林秀伟到师傅家里吃师母做的炸酱面,逢年过节行磕头的大礼。“当时台湾已经进入现代社会,可是我们一切都是按照古法来的。”林秀伟回忆。

  周正荣想把吴兴国的底子砸实,收徒六年,只教吴兴国一出《战太平》。但是“陆光剧团”一个季度一次的公演要求演员必须有戏可演,带团的三颗花(军官)慢慢沉不住气了:兴国,我帮你找个老师。我找的老师,比你老师年纪还大,比你老师会的戏还多。吴兴国左右为难,但“三颗花”坚持:不演戏、不教戏就不要拿“陆光”的薪水。

  新老师是民国后第一批学京剧的女艺人、马连良的同门师妹关文蔚。这一下子变成对周正荣的羞辱。关文蔚教吴兴国一出《赠绨袍》,周正荣立刻教吴兴国《战太平》,关文蔚教吴兴国第二出戏的时候,《战太平》才只教了文戏和唱腔。

  有一天教身段,吴兴国做错了一个最细微的动作。周正荣抽出靠旗,“啪”一声打下来:你在想什么?你回家背不背戏?靠旗是用藤棍做的,抽在身上,疼痛立刻嵌进肉里。打到第四下,吴兴国下意识地挡了一下,“老师我已经三十二岁了,可不可以不这样打我?”

  周正荣把拜师帖扔在吴兴国面前,拂袖而去。这是古典师徒关系的结束,也是迁台之后,国民党努力维系的京剧辉煌时代的结束。

  周正荣以“台湾四大须生”之一的盛名参加陆光的“劳军”演出,台下乱得像蜂巢,长官站起来喊一声“安静”只能维持两分钟,周正荣神色如常,一板一眼,劲头铆得十足。有时候晚上露天演出,起大雾,台上台下两不见,周正荣还是那样唱。

  “我在云门舞集碰不到这种空间,那是道统,也是任务,唱戏的人完全没得选择。”吴兴国说。多年之后,他读到戏剧学者王安祈为老师写的传记《寂寞沙洲冷》,其中摘录了多篇周正荣的日记。周正荣每天都在反思:今天唱了什么,应该怎么改进。其实当时他已经无戏可演。

  1995年,完成历史使命的台湾三大军中剧团在一夜之间被解散。陈情的老兵一直闹到李登辉那里,才勉强把三个剧团合并成一个“国光剧团”。新团容量有限,大批京剧演员被“买断”,然后失业。

  中国国王级悲剧怎样演

  “陆光”被解散的时候,吴兴国的当代传奇剧场已经成立了九年。“当代传奇”的前身是“兴中会”一帮爱看吴兴国的戏,对京剧现状不满的大学生夜夜聚集在吴兴国家里,商量怎么改良京剧。“大家都认为京剧很精致,我自己也学到了精致,可是精致只限于表演,文学上可能还不如昆曲。”吴兴国现身说法,大学生们一致赞同。

  文学不行,最简便易行的方式就是嫁接,“莎士比亚的文学全世界都认可,我去跟你结合,失败了是我的问题”这就是“当代传奇”一系列莎翁戏的由来。

  故事变了,讲故事的方式也得跟着变。周瑜从少年得志就是小生,到了中年还是小生;刘备三顾茅庐的时候,诸葛亮才二十岁,就已经挂胡子表示老成,到《出师表》的时候他还是老生,诸葛亮这一辈子有没有年轻过?麦克白从一个下级军官,建立战功,取得城堡,当上相国,到最后企图谋权篡位被杀,他这一辈子是用小生、武生、老生还是花脸来演?如果生旦净末丑的划分是可疑的,这些行当脸上的妆能不能变?扮相变了,戏服能不能变?

  1993年,已在香港电影美术界崭露头角的叶锦添来到台湾,他的第一个合作者就是吴兴国。当时吴兴国在排根据《美狄亚》改编的《楼兰女》。叶锦添记得,吴兴国为了追求希腊悲剧的味道,规定:“舞台上的主人公不出三人,偌大的舞台上经常只有两个演员在对戏,庞大奇异的人物造型夸张地孤立了每个角色。”叶锦添拉着箱子,从台北迪化街永乐布料市场搜集每一块将被用在《楼兰女》戏服上的布料“当代传奇”每一毛钱的制作经费都来不得不容易。没有班底,每次排戏都向公家剧团借演员;没有钱,吴兴国去演电视剧,戏服既要精益求精,又要尽可能地便宜。

  因为有京剧的道统,“当代传奇”创团很久,吴兴国都刻意端着“国剧”的架子。“我是真正唱过大戏的,我知道传统的精致和丰富。我总感觉,我要找西方,就找门当户对的。”

  1994年,吴兴国和“国光”当家花旦魏海敏受邀参加巴黎夏日艺术节。法国人本来想请吴兴国和魏海敏唱猴戏《安天会》。吴兴国不服气:“他们只是把我们的戏当成技术在看。”他自作主张把戏码改成《霸王别姬》:让外国人看看“中国国王级的悲剧”怎样演法。

  演《霸王别姬》,吴兴国不做任何新编,他把所有有关此戏的名家唱段全部找齐:尚长荣把霸王对生命的不舍着力表现在对乌骓马的爱抚上,以至于虞姬三次叫“大王”,他都不肯回头;袁世海在虞姬劝霸王饮酒一段的吹打上做足工夫,每一声唱都踩在腔上,劝酒变成了逼酒:霸王步步倒退,虞姬步步跟上,到后来霸王没有退路。

  “什么叫‘天要亡楚,天要亡我,非战之罪’?霸王是什么人?最后居然不是别人打他,是他最爱的人逼他喝那杯酒!”一番偷师,吴兴国大过戏瘾。法国人看他演的《霸王别姬》,以为自己在看希腊悲剧。

《李尔在此》中吴兴国饰演旦角。 (当代传奇/供图)
《李尔在此》中吴兴国饰演旦角。 (当代传奇/供图)

  等待戈多,等来李尔王

  1998年,吴兴国跌入他人生的最低谷。

  这一年“当代传奇剧场”宣布解散。导火索是《等待戈多》一连几年无法通过备案,台湾“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以下简称“文建会”)的官员说他们搞不懂吴兴国要做什么,用京剧演老戏可以、演希腊悲剧和莎翁戏剧都没问题,演荒诞戏剧不可以。真正的原因是:台湾“去中国化”的声浪越来越大,京剧变成一个越来越不受欢迎的剧种,从诞生之日起就饱受争议的“当代传奇”此时面对的局面是“反对的声音比支持的声音大一倍”。

  “当代传奇剧场”每年可以从“文建会”获得大约300万台币的补助,这笔钱是赖声川的“表演工作坊”所获补贴款的两倍,但只能满足“当代传奇”年经费的10%到20%,且基本都用于剧场行政支出。除了“文建会”鼓励的出国演出和公益演出,“当代传奇”每一出戏的制作费用都需自筹。

  演惯了英雄、伟人、帝王将相的吴兴国突然发现自己不被需要,没有经费、没有班底、申报多年的剧目拿不到备案,吴兴国真的成了树下苦等戈多,而戈多永远也不来的流浪汉。

  这时候,他想起日本知名剧场导演蜷川幸雄的建议。1992年,吴兴国带当代传奇到日本演《欲望城国》,演出结束之后,蜷川幸雄特意来到后台,对吴兴国说:兴国,很棒啊!接下来你一定要演《李尔王》!当时吴兴国不以为然:李尔王八十多岁了,等我老一点再演吧。蜷川幸雄摇摇头,你不要小看李尔,再过十年,你可能就演不动他了。

  吴兴国曾经认为:“《李尔王》无非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分疆土给三个女儿,跟女儿合不来,今天住这家,明天住那家,这个大概是全英国都晓得的事情。”

  重读剧本,吴兴国发现莎士比亚还写了一个葛洛斯特,这位小丑一样的弄臣跟李尔王一样,既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又管理不好下一代,最后落得把亲生儿子赶走,被私生子吞了家产。因为给李尔王打抱不平,又被李尔王的女儿挖掉眼睛,扔到冰天雪地里。

  “《李尔王》讲的是被放逐者的故事。”吴兴国看到了自己跟李尔王的相通之处。以往的戏剧经验在一刹那间复活:国外有些老演员可以一个人演一个晚上,就是坐在沙发上读剧本,只用声音、表情和细微的动作就能把观众完全带进戏里。

  “京剧几百年下来,唱念做打面面俱到,可是从来没有人有勇气一个人演一晚上。”吴兴国决定用《李尔王》做这个实验,打通生旦净末丑,一人独演12个角色。

  2001年,《李尔在此》在台北公演,从大家视野中消失三年的“当代传奇剧场”重返舞台。

  吴兴国宽广的音域让多明戈惊奇。2006年,吴兴国和多明戈合作,在美国大都会歌剧院上演张艺谋导演、谭盾作曲的歌剧《秦始皇》。排练之余,多明戈拉吴兴国到咖啡馆向他的朋友们献宝:兴国,唱一段给他们听听。多明戈不知道,吴兴国的嗓子,完全是在三十岁以后,从当代传奇的“新编京剧”实践里练出来的。作为一出歌剧的《秦始皇》毁誉参半,但吴兴国却获得美国媒体的高度赞誉:“最自信的表演者是扮演阴阳大师的京剧明星吴兴国,看他表演很有乐趣,他的表情传达出了乐谱上几乎没有特别指出的痛苦、悔恨、狂喜和怪异。”

  范仲禹等待戈多

  2006年,吴兴国做了一个梦。他和老师周正荣在峡谷里相逢,老师抽出剑砍他,他想像当年挡靠旗一样挡一下,却失手把老师杀了。两个月之后,师母在电话里向他转达了师傅过世的消息。

  吴兴国不知道这个有“弑父”色彩的梦意味着什么,他却为此低回许久。“当代传奇”在许多国家、许多城市演出过,世界一流的戏剧同行都曾为他叫好,但在京剧圈内,始终有人把吴兴国看作“革国剧命”的大逆不道者。

  吴兴国一直坚持戏校时期培养起来的每天吊嗓子的习惯,唱的都是老戏。有时候他听着伴奏带会出神:陆文龙的那根枪,你抛出去还接得住吗?再唱《四郎探母》,你还能唱出老戏的味道吗?如果皮黄失音,“当代传奇”还能传唱多久?

  2009年,吴兴国带年轻人重排老戏,“再不教,那些戏就没人会唱了。”

  吴兴国决定亲自上演老师周正荣当年的拿手戏《问樵闹府打棍出箱》。妻子林秀伟深知此种意味:“周老师演这个戏是最棒的。他很瘦,眼睛又凹,带着神经错乱的迷惘,水袖很柳,好像整个人跟浮萍一样。”

  《问樵闹府打棍出箱》又名《琼林宴》。书生范仲禹本来应该赴皇帝为新科状元特设的琼林宴,他却钻到荒山里,寻找赶考期间失散的妻子和小孩。他向樵夫打听,樵夫告诉他,他妻子已经被葛太师掳走了,小孩差点被老虎吃掉。范仲禹去葛太府寻人,被家丁打昏,装在箱子里。两个解差来找新科状元,没有找到,看到箱子,以为其中藏着什么财物,把范仲禹打昏谋财,范仲禹疯掉。

  “这种故事在京剧里很少碰到,京剧里的故事都有起承转合,最后一定要回到故事的终结点。这个戏的好处是你不知道它从何而来,要往哪里去,其中充满人生的错乱和迷茫。一个男人在功名和对亲人的不舍之间挣扎,最后他没有把功名放在心头,一心一意要找回他的太太和小孩。我们在布景里弄了很多山水画,来强调文人在权势之下被扭曲的纯真感情。”林秀伟说。

  “问樵”上演那天,吴兴国托师母捎话,请师姑顾正秋来看戏。因为顾正秋对周正荣的戏很熟。演完戏,吴兴国忐忑不安地问师母、师姑觉得如何。师母传话:比你师傅唱得还好。

  吴兴国一块石头落在地上,就像是借了东西终于可以还债。2005年,等待多年的“戈多”终于可以上演。吴兴国演那个苦等戈多的流浪汉时,心里的模子是老师扮演的范仲禹。

  “我是谁?我是我。我在找我,我想我,我看我,我知道我。我问我,我恨我,我也爱我,我是吴兴国。”在一段以他作主角的纪录片中,吴兴国绕口令一样介绍他自己,在那一刻,他是他自己,也是“等待戈多”的流浪汉和从荒山中迷惘走来的范仲禹。

  “吴兴国对这个社会是有很多意见的,他甚至对艺术教学和戏剧传承也有很多焦虑,但是在他的作品里,你闻不到这些东西。你用显微镜找都找不到。可如果你被他的作品打动,你自然而然会隔着作品,感受到他的那些意见。”为吴兴国写过两个剧本的作家张大春这样评价自己敬重的搭档。

  2011年,当代传奇剧场参加香港艺术节。香港学者告诉吴兴国,他们很为粤剧在香港的存殁担心,听戏和唱戏的人越来越少,所幸香港文化局很重视此事,香港机场的电视节目现在有专门时段介绍岭南戏曲。

  从香港回台北,吴兴国特意站在机场的电视机前兴致勃勃地看了二十分钟广东大戏。
(责任编辑:王洪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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