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亚宰客凸显旅游开发模式之弊

　　早报记者 李伟 葛熔金 卢雁

　　北国冬雪未化，海南三亚却依旧炎热如夏。在三亚市迎春河路上的一家7天连锁酒店内，前厅经理张浩彦正忙着接听订房电话。这家酒店尚未装修完成，却在今年春节迎来了第一波入住高潮。

　　“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游客太多，我们招聘的服务生根本不够用，只能临时请了人来帮忙。”张浩彦略带兴奋地说。这家酒店的火爆仅仅是三亚今年春节旅游热的一角，官方数据统计，2012年春节期间三亚接待游客近49万人次，旅游总收入较去年增长70.35%，达33.2亿元。

　　旅游给三亚带来巨大经济效益背后，另一种担忧也开始困扰着三亚旅游从业者。“今年三亚旅游确实太热了，但不知道能不能持续下去，毕竟现在负面新闻也多，口碑差了旅游肯定热不起来。”张浩彦告诉早报记者。

　　他的顾虑并非没有理由，今年春节期间网上曝出一则三亚宰客的消息。几乎在一夜之间，三亚和海南就从冯小刚《非诚勿扰2》中浪漫惬意的度假天堂，蜕变为一个“见客宰客”的乱象之地。

　　20年定位转型

　　三亚市位于海南岛最南端，其因三亚河至此成形，故取名“三亚”。作为海南省重要城市之一，三亚20年的发展历程离不开整个海南的改革定位。

　　“20世纪80年代末的海南建省、建特区，其实隐含了一个命题，就是仿效深圳再造一个香港的模式，再造一个台湾岛，乃至赶超台湾岛，创造更大的经济奇迹。”中国社会科学院旅游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刘思敏回顾称。

　　海南的改革试点并非一帆顺风。1980年代，内地10余万青年南下海南创业，也带来了GDP增速40%的发展神话。不过，随着“汽车事件”、地产泡沫等一系列问题的爆发，海南也渐失改革试点的光环，不得不另寻发展思路。

　　2001年，中国加入WTO，海南省也开始重新思考和规划未来的发展，尝试新的开放路径，其中就包括旅游业的发展。“海南早期的旅游业很落后，在GDP中的份额是个位数，只有几个小的旅行社，基础设施也很落后。”中国（海南）改革发展研究院院长迟福林回忆。

　　作为最早提出海南国际旅游岛概念的学者，迟福林在2000年前后各处奔走，力求该规划得到决策层的肯定和支持。

　　在他看来，国际旅游岛应有三个层次：第一层是以国际旅游岛为由头，带动区域开放，实行某些自由贸易区的政策；第二层是希望国际旅游岛带动与旅游相关的第三产业的发展，比如教育、医疗、文化娱乐等产业；第三层就仅仅局限于旅游业的开放，比如，大量引进海外旅行社，提高旅游业的管理水平等等。

　　近10年行政努力后，2010年1月4日，国务院发布《国务院关于推进海南国际旅游岛建设发展的若干意见》。至此，海南国际旅游岛终于以国家重大战略部署的身份正式步入建设正轨。

　　作为海南全省最著名的旅游城市，三亚也在国际旅游岛建设中，迎来了发展的最佳机遇。

　　热钱和游客蜂拥而入

　　国际旅游岛建设刚刚启动，三亚就出现了问题。

　　凤凰岛坐落于三亚的最南端，是人工填海形成的景观岛屿。每一个从三亚湾走过的人，都会对海洋中这座岛屿上的四栋高楼印象深刻。

　　“那是一个七星级的酒店，配置是目前三亚最高级的，还没有营业，应该快了。”三亚的导游说。2010年1月11日，也就是海南国际旅游岛规划出台的第七天，凤凰岛上的酒店公寓楼盘开盘，均价一度高达7万元/平方米，700套房源当日销售一空。

　　“几乎没有一个海南人买得起，买楼的全是内地商人，以东北和温州为主。”在三亚从事地产工作的刘天伟向早报记者感慨。另据海南省统计局公布数据显示，2010年1月份海南全省共销售各类房屋131.48万平方米，同比增长4.3倍；实现销售额129.67亿元，同比增长7倍。

　　“三亚现在房价已经高得离谱，普通工薪家庭根本买不起房子，房子都是给外地人过冬用的。”三亚本地人陆晓萌说，陆晓萌目前在一家知名企业上班，月薪5000余元。“以前房价1万元（每平方米）我们就觉得高，国际旅游岛项目一出来后，房价（单价）就超过两万了。”

　　涌入海南的购房大军中，以东北籍人士最为著名。据三亚一位政府公务员透露，近10年间海南调入不少东北籍政府官员，“这些官员习惯性到东北宣传海南旅游，所以东北人成为最早一批到三亚投资的人。”

　　汹涌而至的购房者并未将三亚视作新的家园。2011年刘天伟以员工内部价购买了三亚清水湾附近的一套住房，这套房子东面能看到沙滩和海洋，属于正宗的海景房。“我们这个小区里有很多生意人，山西的、浙江的，还有不少北京的高干。”刘天伟告诉早报记者。

　　不过，让他和家人感到尴尬的是，这些在此购房的富人并没有长居海南的打算。“他们只是冬天才来。房子一年中的10个月都是空置。平时这里就像空城一样，只有春节前后才勉强热闹一点。”刘天伟说。

　　据当地官员估算，东北人口在三亚的常住人口至少有15万人，如果到了旺季至少有20万~30万人。“东北文化也逐渐渗入到三亚这个城市中。”一位做酒店生意的人士向记者提起，“跟其他链条一样，东北大军在三亚的旅游服务市场中，也有一个链条。比如三亚的出租车司机中有三分之一来自东北，开家庭旅馆的、开海鲜店的也不少。这个链条很容易形成。”

　　国际旅游岛获批后，紧随热钱而来的，还有内地游客团。官方数据显示，2012年春节期间海南全省累计接待国内外游客135.24万人次，同比增长20.30%，实现旅游收入42.63亿元，同比增长61.32%。

　　作为海南最重要的旅游城市，三亚成为最受游客青睐的地方。“今年春节三亚最大的特点就是人多，游客来得实在太多了，这是从来没有碰到过的情况。”赵巍林在三亚从事广告业，他告诉早报记者，大年初一前后三亚一直在堵车，“以前春节后三亚才会有游客，现在春节前一个星期，各个地方就人满为患，本地人春节根本没地方可以去了。”

　　数据显示，春节期间三亚共接待游客49万人次，对于主城区人口仅为20余万的三亚而言，这样的游客体量显然是一份甜蜜的烦恼。另据统计，三亚旅游接待游客2001年240万人次，随后逐年增加，2010年开建国际旅游岛时达到841.14万人次，2011年突破1000万人次。

　　“春节期间去海南旅游的市场需求很大，但三亚的接待能力是有限的。三亚地方管理的意愿、解决的意愿、管理的决心和管理的水平，和三亚本身作为春节期间旅游热点所形成的管理难度，二者之间存在非常巨大的剪刀差，所以说才会出现这么多的问题。”中国社会科学院旅游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刘思敏分析。

　　整顿措施受质疑

　　2012年春节期间，微博实名认证用户罗迪发布微博称，其朋友一家三口在三亚旅游时，三道菜肴被“宰客”消费近4000元。该微博引发网友疯狂转载，不少网友更是贴出了自己在三亚消费的账单，称“宰客”并非个案。

　　2月1日，针对舆论对“宰客”事件的关注，履新不久的海南省副省长、三亚市委书记姜斯宪公开向公众道歉，承诺“实实在在做好市场监管”。

　　就在市委书记公开道歉两天后，一家名为“海岛渔村”的海鲜店也被网友曝光存在“宰客”嫌疑，相关部门也确实在第一时间勒令其停业整顿，接受调查。

　　尽管政府有所行动，但部分学者认为，其措施力度仍然不足以破解三亚旅游业存在的诸多问题。“这次三亚不是遇到了一个个案，不是几块浮冰，而是个冰山，我们看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三亚必须正视这样的事情，决不能抱侥幸心理。如果三亚不重视这个问题，还当成个案的话，我觉得三亚可能会被冰山撞沉。”中国社会科学院旅游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刘思敏说。

　　学者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宰客”微博曝光后，三亚新闻办曾公开宣称“三亚春节期间旅游零投诉”，而后三亚某工商人士甚至向媒体记者抱怨，称“顾客只要签字，千元海鲜宴就不算宰客行为”。前后两次表态让外界怀疑三亚市政府对整顿旅游市场的决心。

　　“对于三亚政府而言，这确实是个艰难的抉择。”海南大学旅游学院一位不愿意具名的教授坦言，三亚旅游业的发展不仅为城市带来了投资，也给当地人提供了宝贵的就业机会。“整顿市场需要考量方式和度量，全国的旅游市场或多或少都存在一些问题，三亚或者海南要在这方面突破，困难不小。”

　　三亚市政府确实努力过。2011年，三亚湾“听潮”海鲜店曾曝出某旅行团一顿饭被“宰客”3万余元的新闻，而后政府通过调研，制订了针对餐饮饭店的“海鲜最高限价”标准。

　　遗憾的是，最高限价并没有杜绝餐饮业的混乱。春节期间因涉嫌“宰客”被关停的“海岛渔村”员工甚至向早报记者抱怨，“这个最高限价标准根本没有考虑经营者的困难，没有考虑经营成本增加的现实，属于政府自己拍脑袋想出来的决策。”

　　国际旅游岛的反思

　　“三亚这次出现这个问题，并不奇怪。”北京大学旅游研究与规划中心主任吴必虎告诉早报记者，“这些年海南尤其三亚，发展的模式几乎都是，政府卖地，尤其央企，拿了地，把最好的地段垄断，然后造高级酒店、度假村，也是为了接待更大的官员和大客户，于是，三亚离当地人、普通老百姓，越来越远。”

　　吴必虎认为，国际旅游岛项目报批后，三亚甚至海南缺乏一个明确的发展规划。而在思路尚未厘清之际，地产热钱的大量涌入又加速了这个岛屿的混乱发展。

　　“目前海南的开发模式有问题。一直以来，在三亚开发度假产品，都只有开发商一方参与，周边社区完全没有参与。而且开发商都只重视房地产开发，真正开发旅游产品的人不多，都只是政府卖一块地，然后造酒店、度假村，真正用心把周边的村庄一起规划进来搞开发的不多，导致都是高级酒店、度假村，但小型的家庭旅馆却不多，但大部分旅客来三亚并不都躺在床上，他们还需要娱乐。”吴必虎强调。

　　实际上，三亚今天所遇到的问题在国际旅游岛申报之初，已经被学者和专家警示过。国际旅游岛概念首倡者迟福林曾公开强调：“海南建设国际旅游岛，需要好的政策和好的软环境，需要更多能够与发展国际旅游岛相适应的先进文化理念和一个好的服务环境。”

　　对此，吴必虎表示：“我觉得政府需要引导，政府在卖地的时候，就要讲明，搞度假地产，应包括餐饮、公交，甚至教育、卫生等配套服务设施，要有针对性地规划和发展。”

　　他认为，三亚这座城市，还没有一个很完善的餐饮预订系统，由于三亚是非核心城市，所以并不被外界所知。据相关数据显示，截至2011年12月31日，三亚旅游饭店总量为226家，拥有客房37463间，床位65390个。但家庭旅馆的数量，目前还没有具体的统计数据。至于客房区需求预测体系，目前也仍是空白。如果商户信息都是公开透明的，游客的选择就会多一些，不至于需求过于集中。

　　吴必虎还建议说，要让全岛都可以度假。“国际旅游岛”不应只开发三亚，包括五指山山区、海口等地都可以开发，吴必虎说，目前这些城市依旧是政府只专注于房地产开发，其实政府应该给当地人提供小额贷款，鼓励当地人参与旅游产品的开发，改变由外地人主导开发旅游项目的现状。比如日本的北海道，当地居民开了很多家庭小旅馆……政府要培养他们搞旅游的积极性，海南有少数民族，投资观念不足是他们的特点，政府更应该引导、鼓励。

　　在媒体和学者的呼吁下，相关部门确实采取了行动。

　　三亚市旅游发展委员会副主任周春华表示，有关部门已着手启动调查三亚家庭旅馆等其他住宿设施，并希望通过相关的数据预测旅游旺季前来三亚游玩的人数，以提供良好的服务保障。

　　海南省旅游发展委员会副主任陈铁军昨天还表示，“宰客”事件暴露出目前工商、旅游、物价等多部门联合执法的机制还存在不足，需要进一步的完善。

　　2月2日下午，早报记者在三亚大东海某景区看到，一位操北方口音的游客抓住一位在景区贩卖贝类首饰的本地商贩，称后者将其遮阳伞弄坏，讨要赔偿500元。近60岁的商贩赔偿不起，游客只能找来民警。在警方协调下，商贩最终将借来的300元钱赔给游客。

　　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当游客和警察离开现场后，这个贩卖贝类首饰的商贩愤怒地将遮阳伞撕毁，并用打火机将其焚烧。这似乎是一个警示，提醒着三亚和海南必须做出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