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珥：致命的潜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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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盛宣怀拒绝为民营铁路的亏损埋单时，就已经破坏了商界的多年潜规则；随后他对所谓“保路运动”的强硬态度，又破坏了官商两界之间的默契潜规则；最后，他也就成了官场潜规则下必须牺牲的羔羊。他的悲剧在于，他试图在一个潜规则盛行的国度，建立和尊重显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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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宣怀被妖魔化，始于晚清的“保路运动”。

　　当时全国17家“商办”铁路公司，虽然政府放手不干预，并且给予各种特殊政策，包括准许他们通过征收特别税的方式收集股本金，实际上就是用公权力做后盾，在民众中强行集资。但是，这17家公司却比之前的国有企业有过之而无不及，家家腐败丛生、问题成堆，铁路建设毫无推进，巨额资金倒是不见了踪迹，实际上已经没有一家能够继续维系，不仅大大影响了作为国家战略布局的铁路网建设，而且弄得民怨沸腾。

　　这种因建路而积累的民怨，主要源于民众被强行摊派购买铁路股份。所谓的“租股局”实际上成为第二税务局，虽然其无非是商办公司旗下的一个部门而已。但是，这种通过“税收”方式征收的建设资金，因为“商办”的关系，却与商办公司的管理层一样，脱离了政府既有纪检监控渠道的监控——即使这些渠道本已势弱。更为危险的是，在商办公司既得利益集团的成功运作下，这种本应针对既得利益集团的民怨，却被转而针对政府。大清政权以自己的国运为赌注，在铁路问题上充当了一回超级二百五，从这个角度说，大清政权的确腐朽愚昧——居然不会当老大了。

　　盛宣怀及中央一众官员急于挽回这种被动局面，在他主持下，中央最终宣布将铁路一律收归国有，对商办公司或给予经济补偿、或换发国家铁路公司的股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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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东、湖南、湖北三省的商办铁路公司，因为完成集资额巨大，高管们实际上在其中已有巨大利益，一旦国有，其利益必将受损，而且之前的花账、坏账、烂账也将在审计中曝光，因此竭力反对。除此之外，铁路国有赢得了绝大多数为路所困、切盼中央出手“救市”的省份一片喝彩。而亏损最为严重的川汉铁路四川公司（“川路公司”），其高管在欢呼国有的同时，提出一个附带要求：希望中央财政为他们在上海违规炒股而亏损的350万两埋单。

　　盛宣怀自然拒绝了这一让政府再当回二百五的要求。川路公司高管们丧气之余，恼羞成怒，加入了广东、湖南、湖北三省商办铁路既得利益者的行列，开始猛攻铁路国有政策、猛攻盛宣怀本人。一时间，帽子满天飞、棍子遍地打。此即所谓的“保路运动”的肇始。

　　光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对抗中央，这显然令各省铁路公司有点害羞。

　　不久，一个极好的“抓手”出现了：国有诏书发布后11天，中央与美、英、法、德四国银行签订了借款合同，引进1000万英镑的巨额外资，投入铁路建设。几家商办铁路公司的高管欣喜若狂：这下子可以上升到“爱国”还是“卖国”的高度，来和中央讨价还价——尽管他们也在背后悄悄接触外资，并遭到了外资的拒绝，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将“卖国”、“贪赃”的罪名扣在盛宣怀及其邮传部的头上。

　　保路运动，开始就是既得利益集团与政府博弈的一个工具，到后来，随着革命党的介入，既得利益集团对这一工具也完全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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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宣怀在四川迅速成为人人喊打的典型，各种各样的“保路同志会”，都把他作为四川人的公敌，批倒批臭。“成都外东区女界保路同志会”发出的揭帖，极为类似当年红灯照大师姐们的口吻：“呜呼！盛宣怀！尔真死者也；尔真是鬼作祟者也；即割脔尔妻子，肉剥尔父母，掘毁尔祖宗之坟墓，烹醖尔身，以分享吾民，恐犹不足以赎尔罪也！”怨毒之情，令人胆寒。

　　等到武昌城头一声枪响，天下烽烟四起。大清政权为了救命，再也顾不得坚持基本原则了，试图从铁路国有的政策上后撤。而把责任推给办实事的盛宣怀，成为最为简捷有效的卸责方式，如同甲午战争之后，责任都必须由惟一干事的李鸿章来承担。

　　在资政院的会议，盛宣怀成为批斗的对象,他被指责有四大罪状：违宪之罪、变乱成法之罪、激成兵变之罪、侵夺君上大权之罪，这几条罪，“按律当绞”。

　　盛宣怀在否决了全部指控后，自请解职，以避嫌疑。但是，政治游戏和权力博弈，从来不需要真相与真理。盛宣怀的认真辩解，显得有些幼稚和可笑，对手根本不屑一顾。

　　令人寒心的是，资政院弹劾案已上，巨大的压力居然迫使摄政王载沣和内阁当天（10月26日）就宣布：“盛宣怀受国厚恩，竟敢违法行私，贻误大局，实属辜恩溺职”，“著即行革职，永不叙用。”同时，内阁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副总理（“协理”）大臣那桐、徐世昌，“于盛宣怀蒙混具奏时，率行署名，亦有不合。著该衙门议处。”

　　“辜恩溺职”的罪名并不重，但“双开”的处罚是极其严厉。问题在于，议会对此结果并不满意，他们还想要盛宣怀的命。

　　1911年10月27日，大清国“全国人大”（资政院）通过了一份特殊的决议，要求中央政府对邮传部部长盛宣怀“明正典刑”。堂堂国家立法机构，天天高喊宪政与法制，却越过了立法与司法之间的基本界限，在证据阙如的前提下，以“人民”和“宪政”的名义，以100多人投票表决的方式，判处一位国家高级领导人死刑。这无疑是世界议会史上的一个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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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国公使朱迩典在发给伦敦的电文中记载道：“近来盛宣怀因争铁路政策以救危亡，于北京腐败政府各大员中，实为杰出之人……资政院未知详情，而哗然争辩之弹劾，盛决不料其结果，遽至革职。但盛被此次猛击，犹照东方习惯，颇为镇静。起行之前，于夜间料理交待。然次日（10月27日）事势，忽更大变。因资政院已传布印就之决议，请速杀此年老之大员。”

　　在美国公使倡议下，英国公使朱迩典（John Newell Jordan）、美国公使嘉乐恒（William J. Calhon）、德国公使哈豪孙（Herr von Haxthausen）、法国代理公使斐格威（Francois Georges Picot）紧急觐见大清国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对盛宣怀的人身安全表示极度的关注。

　　庆亲王保证，中央绝不会处决盛宣怀，其生命安全完全有保障。但各国公使根本就不相信，于是，各国派出士兵，组成了一个小型的特种部队，连夜将盛宣怀护送出京。

　　其实，当盛宣怀拒绝为民营铁路的亏损埋单时，就已经破坏了商界的多年潜规则；随后他对所谓“保路运动”的强硬态度，又破坏了官商两界之间的默契潜规则；最后，他也就成了官场潜规则下必须牺牲的羔羊。

　　盛宣怀的悲剧，正在于他试图在一个潜规则盛行的国度，建立和尊重显规则。一个在政商两界叱咤风云数十年的人，居然还有这种想法，是理想、还是天真？可以肯定，对其个人来说，是个绝大的悲剧……

　　（作者系太平绅士、历史研究者。此文为《权商盛宣怀》系列之四，敬请继续关注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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