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篇文章中对李稻葵教授观察印度得出的两点结论提出了质疑,有一家网站把我的文章标题擅自改为《中国的主流经济学家为什么瞧不起印度》,仿佛我也加入讨伐主流经济学家的大军。
事实上,我完全同意李稻葵的第三个观察结论:和谐社会的建设不可以完全物质化。 一个社会的和谐安定与否,不单取决于经济发展水平和收入分配的平等性,还有很多主观的意识形态因素在其中。印度穷人很多,但社会治安相当好。在全球有统计的62个国家中,印度的犯罪率处于倒数第二,谋杀率也处于中位数,低于泰国、波兰与美国,和芬兰差不多。李稻葵由此得出结论:可见,一个社会的安定和谐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民众的心态。印度教教义提倡忍耐,这对于印度社会的和谐是有帮助的。
印度的经验确实可以颠覆物质主义的思维方式,但这种思维方式在国人心中已经根深蒂固。
以前的历史暂不管它,至少这二十多年来的主流思想是,只要经济发展了,社会财富丰富起来,人民生活富裕起来,社会就可以臻于良性循环了。直到今天,张维迎教授仍然在强调,目前中国所面临的问题仍然是把饼做大。
问题是,如果片面地强调做大饼,把其作为整个社会唯一重要的事业,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则做大财富之饼的过程,就会真的变成牺牲一部分利益的过程。其中,包括一部分人抢夺另一部分的饼。或者从总体上看饼确实做大了,大部分人也都受益了,但有些人被挤到边缘。
回到李稻葵的断言,这种一味追求经济增长的做法,还导致了一个不大为人注意、但却相当严重的精神后果。
极端的“现代性”
现代社会区别于古典社会和中世纪社会的最大特征,就是世俗化,人的肉体欲望、世俗的幸福获得了正当的辩护理由。至少在哲学家的论述中,古典时代人们追求的是美德和正当,政府追求的是正义;到了现代,人们追求的是权利,政府则主要在进行财富的再分配。
经济学也正是在现代性发育丰满之后才由亚当·斯密提出的。而“经济人”概念由一位法国人发明,也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因为,相对于英国、美国,法国人、欧洲人启蒙得更为彻底,因而也更容易相信物质主义,相信人的活动就是追求个人欲望、尤其是物质欲望之最大满足。
中国为什么比印度经济增长得更快?一个重要原因是,印度人缺乏当代中国人对于财富的那种狂热向往和追逐。就像李稻葵所观察到的,印度人的宗教信仰使得其中很多民众对于财富有点淡漠,而其政治架构又使得政府不可能把经济增长作为唯一的政治目标。
如果进行国际对比性调查,或许可以发现,中国人对于财富的观念可能是最强烈的,很多人都把金钱作为人生最重要的目标,不管他/她是商人、市民还是教授、官员。追逐财富已经成为我们这个社会的主导意识之一。
此种情形有其历史渊源。20世纪以来启蒙者一直致力于讨伐传统,蕴涵在传统中的道德也随之在人们的心目中丧失了正当性。正是在这种精神真空状态下,中国开始了市场化过程。从旧体制下释放出来的个人,赤裸裸地面对财富的诱惑,财富立刻形成一个新的图腾。
如此民情可以为经济增长创造最为有力的精神环境,人们的企业家精神被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一些人可以没有任何顾忌地从事任何可以赚钱的交易,而不需理会任何道德约束。
一种观点认为,只要实现了经济增长,很多政治社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因而,经济事务占据了人们的主要精力。一些地方政府本身似乎也变成了企业,一些政府官员算计着如何以本地资源(包括自然、环境、法律等)换取最高速度的经济增长。这样,确实可以创造出非常优越的经济增长环境,因为增长计划毋须接受其他价值之审查和限制。
仓廪实与知礼节无关
基于这两点,或许可以说,中国当代社会是“现代性”最为强烈的社会,是一个彻底世俗化、财富获得最大程度关注的社会。
这是祸是福?经济学家们似乎很兴奋,毕竟,经济增长的事实摆在那里。但是,人们也看到了另一个事实:在社会整体的财富已经大幅度增长、每个人的生活都有所改善之后,人们的幸福感受似乎并没有同比例增长。看起来,物质主义的心灵,似乎具有某种自拆台脚的倾向。财富的诱惑是无止境的,如果民众的心灵完全被物质欲望所充塞,那人们就永远处于不满足之中,也永远不会感受到心灵的宁静。
古人确实曾经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这句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只有当人们处于极端贫困状态下时,这句话或许才有点道理;而在大体正常的社会,仓廪实与知礼节是两码事。个人平均财富的增加,并不必然导致个人的幸福与社会的健全,亦未必导向政治秩序的正义。这些完全属于另外的领域,需要人们进行另外的努力。比如,只有通过精神上的努力,才能寻找到心灵的归宿。这跟财富之多寡是没有关系的,而它本身对于人的生命的价值,却至少跟财富一样重要。
同样,一些地方政府通过掌握资源价格、通过对各个群体的权利与利益进行偏颇的再分配,确实可以促成一段时间内的高速增长,但这种增长也会制造出很多社会问题。这些问题积累到一定程度,增长本身的正当性就会遭到人们的怀疑,从而难以为继。
李稻葵所描述的印度人的那种虔信,对于经济增长也许是不利的文化因素,但大多数哲学家都会承认,那确实是好的生活的必要组成部分。国人或许也同样需要在财富之外,重视其他价值,比如,让自己的心灵、信仰更加充实,给肉体的生存注入更多超越的意义。
一个明智的政府,不会把经济与财富增长作为其施政的唯一目标。相反,政府的功能首先是维护正义的秩序。因为增长导向而导致政策带上强烈商业精神,民众自然会把这种商业精神放大到极端地步,这种社会真的会成为一个“单向度”的社会,尽管可能挺繁荣,但却很贫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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