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搜狐财经
作者：刘军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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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人、一个政府来说，要有自知之明：一个人若对自己使用暴力，他就是个输家；一个政府若对自己的民众使用暴力，它也已经是个输家。
孔子：您说知人者智，知己者明，我再次想到了智慧这个话题。知人难，知己更难；胜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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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我觉得，难在知己与胜己都需要更大的智慧。一个人用强力可以战胜比自己弱小很多的人，却无法用强力战胜自己。强力在战胜别人时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但是对于战胜自己却起不到一点作用。到你见到一个人或抽自己的耳光，或进行自残、自宫时，这已表明，他没有能力战胜自己，他完败于自己。一个人不能说：“我比我身高力强，所以打败了我。”因此，要战胜自己，靠强力是完全行不通的。当一个人对自己动用强力时，这表明他已失败。要战胜自己，只能靠智慧，来自天道的智慧。靠强力取胜的，并不是真正的强者、智者，只有那些靠智慧战胜自己的自胜者，才是真正的强者与智者。
孔子：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个道理，好像我们同时代的希腊哲人也认识到了。我记得，古希腊德尔菲神庙里的神谕就写着：“认识你自己！”后来苏格拉底对这个神谕又做了很多的阐发。真是圣贤所见略同。
老子：我认为，自知者明，这的确是来自天道的神谕，是一个律令。只有认识自己，才能获得智慧。就是说，人必须站在自己的本性之上。这个本性也是每个人的本位，只有如此，才能持久。智慧是内在的，不是外在的。真正的智慧是有关探索宇宙以及人在宇宙中位置的智慧。这里的宇宙不仅是自然的宇宙，还是精神的宇宙。智慧是对天之道、人之道、天人之道在广度与深度上的理解与体认。真正的智慧不在于知道多少光年外的星星，而在于探索人作为存在的意义，在于求解生命的意义和寻求人类更好的生存之道。有关这方面的智慧，才称得上是大智慧。
孔子：那么，您说智慧应该从哪里开始呢？
老子：真正的智慧，如德尔菲神谕所说，应该从认识自己开始，通过认识自己来认识天道，同时也通过认识天道来认识自己。不仅要认识到自己的能力，而且还要认识到自己的能力的局限，认识到自己在天道面前的谦卑（所谓的Epistemic Humility）。我认同苏格拉底的观点，在某种意义上，智慧来自于肉体与灵魂的对话。
孔子：灵魂？您相信人有灵魂？您说的“死而不亡”也是指人有灵魂吗？我是一个准无神论者。我对鬼神、灵魂之类的说法，半信半疑、将信将疑。
老子：信仰与迷信不同。我信仰天道，但是不信鬼怪。我相信灵魂，相信灵魂不灭。所谓“死而不亡”，我是指“灵魂不朽”。人类最古老的信念之一，就是灵魂与灵魂不朽的信念。灵魂是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精神实体，是能感知、能思维、有梦想的精神存在。根据这样的信念，人是由肉体和灵魂构成的有形复合体。健全的个体是灵魂与肉体的完美组合。灵魂是人的本质，也是人的尺度，是不朽的精神实体。人不仅仅是肉体的存在，不仅仅是一堆器官的组合，而且是精神的存在，是道德的存在。从这种意义上讲，灵魂与灵魂不朽不是科学，而是信念。
孔子：可是，灵魂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我怎么能相信它的存在？莫非您的意思是，灵魂是一种信念的产物，而非物质？
老子：事物的存在，起码有两种形态，物质的形态与非物质的形态。观念及其产物，都是非物质形态。你们儒家所主张的仁义礼智信，哪一个是以物质形态存在的？你不能因此就断言它们不存在。你也相信天道，天道更是无形无状。但是我们不会否认天道的存在。
灵魂也是信念的产物。灵魂掌控人的肉体，赋予人以自我意识。正是灵魂把人与非人、活人与死人区分开来。死亡为什么让人恐惧？因为灵魂脱离肉体，不再能够指挥肉身；人依然活着，但是灵魂离开了肉体，那便是“行尸走肉”。正是灵魂把人变成介乎神与兽之间的生物存在。人的神性把人与禽兽区分开。没有神性，人与禽兽无异；没有动物性，人是无异于完美无缺的神，连人间烟火都不食。灵魂是人的神性的载体。道不朽，灵魂亦不朽。肉体为有形之物，其存在是有限的；灵魂为无形之物，其存在是无限的。所以，灵魂是不朽的。
孔子：那灵魂与天道是什么关系呢？
老子：关于灵魂的信念意味着，人不仅仅是天道的造物，不仅仅被动受命运的摆布，而且是自主的精神存在，他不仅被创造，而且参与创造，有能力探索发现真理，追求智慧。灵魂是不朽的，因为天道是永恒的。灵魂作为一种精神存在，向死而生，与道同在，因为不朽的灵魂是超验的天道秩序的一部分。人的灵魂因通向超验的天道和宇宙的永恒秩序而不朽。
孔子：认为人有灵魂，真可以说是一种奇思妙想，听起来玄而又玄。好像很早以前，不同的文明中都有与灵魂有关的观念。
老子：对灵魂的猜想和留住灵魂的念头，最早出现在埃及。法老们为了不让灵魂冲出肉身，特地在死后用布把肉体包裹起来，制成木乃伊，以求通过确保肉身不朽来实现灵魂与肉体的永存。
在希伯来的传统中，灵魂是至上的。耶稣提出过一个著名的问题：如果一个人获得了整个世界却失去了自己的灵魂，那么这个人会有什么收获？对灵魂与灵魂不朽的探讨，在古希腊就已经很流行。古希腊哲学中最辉煌的亮点之一就是灵魂不朽的学说。该学说认为，灵魂与身体并不是两个相互对等的部分。灵魂就是生命，是灵魂给了身体以生命。没有灵魂的身体是没有生命的。人不是别的，只不过是使用肉体的灵魂而已。文艺复兴时代是一个追求个人的价值与尊严、关心灵魂、向往不朽的时代。从灵魂不灭出发，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强调个体的荣光、个体的理想与成就。有灵魂的人才是多姿多彩的。不朽的灵魂不再被看作是关押肉体牢笼中的“囚徒”，而是激活了肉体生命的精神存在。
孔子：这就是您说的胜人不如胜己。怪不得，我们那个时代被认为是轴心时代。那灵魂不朽学说有什么意义呢？
老子：我更倾向把我们那个时代称为“先知时代”。灵魂与灵魂不朽学说的贡献，在于把人类的视野从“物”和“肉体”，纵深拓展到“精神”与“灵魂”，认识到灵魂才是人的根本，是我们躯体无形而永久的占据者，并左右着我们的躯体。在不承认灵魂不朽的社会，对灵魂追求，被悄悄地置换为对肉体不朽的追求。在信奉灵魂不朽的国家，我们看不到任何追求肉身不朽的尝试。在专制国家，最高统治者们手中的权力越大越专横，就越不择手段地遮蔽每个个体的灵魂。
孔子：我们儒家追求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请您把三不朽与灵魂不朽比较一下。
老子：对不朽功业的追求，其目的是为了给身后留名，为了让人们记住他和他的功劳。结果，个体的生命成了（帝王及其统治机器）建功立业的手段。其超越性无法与灵魂不朽相比。总的来说，三不朽的超越性不够，境界不高。
孔子：这个我要回去再想想。我还想知道，灵魂不朽这种观念对人的生存有什么意义？
老子：所谓灵魂不朽，就是每个个体赋予自己的生命以意义。追寻灵魂不朽的人们一旦觉醒起来，势必要掀翻那追求躯壳不朽的肉身。每个人的身体不是少数人权力的殖民地，而是每个人个体灵魂的殖民地。灵魂的不朽正是人的卓越之处。不承认每个人拥有灵魂，就是不承认每个个体的价值、自由与尊严；不承认灵魂不朽，就是不承认个人的永恒价值；对不朽灵魂的否定，就是对个体的尊严、信仰、个性与价值的否定。在一个社会秩序中，灵魂没有位置，个体的尊严与价值就没有位置。灵魂不朽的观念意味着：我是我的命运的主人，我的灵魂是我身体的船长。我只为追寻我的灵魂而活着。我的灵魂为我而不朽。
人是有灵魂的存在，天道内置其中。因为灵魂不朽，个人才不可被征服。所以，对一个人、一个政府来说，要有自知之明：一个人若对自己使用暴力，他就是个输家；一个政府若对自己的民众使用暴力，它也已经是个输家。所以，个人不要试图用暴力去征服自己；政府不要试图用暴力去统治百姓！
天道章句第三十三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理解别人的人，有智慧。
了解自己的人，很明智。
打败别人的人，真有力。
战胜自我的人，很刚强。
知道满足的人，才富有。
自强力行的人，有志气。
不会迷失自我的人，能长久。
身后精神不朽的人，是长寿。
（作者系文化部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本文系作者“天道章句”系列第三十三章《灵魂不朽》。该系列其他文章请参阅刘军宁的搜狐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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