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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看似无稽的“风水”等遁词背后,恭亲王、李鸿章们的主要顾虑,是国家的经济主权不能轻易让于外人,铁路要尽量保留到中国自身经济恢复之后,自行建造
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大叔骑着毛驴上北京,这令他十分郁闷。
“大叔”其实并不大,在出任大英帝国驻大清帝国代理全权公使时(1864年),才46岁,只因为长着一部英国人爱留的大胡子,才显出一幅“大叔”样儿。
威妥玛之前到过北京,但那时骑着战马,或坐着英军的军用马车。战争结束了,作为外交官,他只能和其它西方人一样,骑着毛驴上北京。尽管所有的人都认为这实在不是件体面的事情,但别无选择——毛驴是通往大清国伟大首都的唯一交通工具。
在美国使馆举行的某次晚宴中,他向美国传教士、后来出任北京大学(“京师大学堂”)首任校长的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抱怨。丁韪良宽慰他说:“希望你一直担任女王陛下的公使,直到能乘着火车离开。”
威妥玛很高兴地说:“让我们为此干杯吧。”
威妥玛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学家,著名的“威妥玛拼音”就是他的科研成果,大大提升了外国人乃至中国一般大众学习中文的效率。但从他对毛驴的不满来看,他似乎并没听说过“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骑着毛驴那差不多等于乘龙前进。他似乎更不明白,中国人之所以如此喜爱毛驴,其性情温驯、刻苦耐劳、繁殖力强等特点,不正是主人们性格的写照吗?
要想富、先修路;火车一响,黄金万两。这是包括威妥玛在内,生活、工作乃至战斗在大清国这“同一个世界”的洋人们的“同一个梦想”。
威妥玛上任前一年(1863年),年轻的恭亲王已经开始主持大清中央的日常工作,大清国的改革开放正在徐徐展开。而英国也已经从穷凶极恶的洋鬼子变成了大清政府的好朋友,将帮助大清国改革、开放、乃至协助镇压太平天国暴乱,当作了自己的国际义务。
英国人向大清中央提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铁路计划:以汉口为中心,南达广州、东达上海;西经四川、云南等省,直达印度;北由镇江到京津。其实,怡和洋行(Jardine Matheson)早在1844年就设想将铁路从印度的加尔各答(Kolkata)修到中国广州。然而,尽管双方关系密切得好比同志加兄弟,恭亲王依然坚定了拒绝了这一请求。
同一年,英、法、美三国驻上海领事及27家在沪的外资企业,集体觐见李鸿章。李鸿章当时还没调到中央混上“中堂”,只是个地方干部,担任江苏省省长(“巡抚”)。外商们要求修建一条从上海到苏州的铁路,也遭到李鸿章的严词拒绝。
你有政策,我有对策。在大清国的红灯面前,洋人们也学会了绕着走。威妥玛骑驴上任后一年(1865年),北京城终于出现了铁路。英国人杜兰德在宣武门外护城河边,铺了一段约500多米的小铁路,其上一台蒸汽机车“迅疾如飞”。那与其说是交通工具,不如说是嘉年华里的大玩具。当然,这绝非英国人吃饱了撑的行为艺术,而是一次广告促销。
杜兰德满以为,“迅疾如飞”的火车一亮相,北京城内千树万树的榆木疙瘩们就能突然绽开,但没想到弄巧成拙。对这一新生事物,“京人诧为妖物”,“举国若狂,几至大变”,严重威胁到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首都公安机关(“步军统领衙门”)雷厉风行,重拳出击,紧急拆除了这段铁路,及时地消除了社会不安定因素。
在后世的主流史家眼里,彼时以恭亲王、李鸿章为代表的大清政府,在铁路建设上如同小脚老太太一般,胆子不够大,步子不够快,正是其颟顸、愚昧的表现。但是,当时洋人中的敏锐观察者,却并未附和着轻率攻击大清国的颟顸、愚昧,他们已经嗅到了“风水”等荒诞外衣包裹下的大清经济民族主义的内刚——在那些看似无稽的“风水”等遁词背后,恭亲王、李鸿章们的主要顾虑,是国家的经济主权不能轻易让于外人,铁路要尽量保留到中国自身经济恢复之后,自行建造。从这个角度来看,毛驴似乎战胜了铁路。
一位长期观察大清政治的英国人高思特(Harold Edward Gorst)在1899年出版的《中国的进步》(China in Progress)中,搬出了英国铁路初建时的种种颟顸行为,为中国辩护,实在值得那些轻率非议先人的国人一读:
“六十多年前在英国,当人们建议筑造第一条铁路时,全国吵闹反对。如果那些喜欢嘲笑中国人害怕蒸汽机工厂和铁路运营的人们,能回忆及此,不是没有好处的。
“那时英国人所提出的反对,比今天中国人所表示的厌恶,可笑得多了。中国人不喜欢他们的墓地受到侵害,或是他们风水的规条受到破坏。但是在英国,一个著名的律师居然说,狂风时,蒸汽机将无法运转,即使‘搅拨火炉,甚至增加蒸汽的压力到锅炉要爆炸的地步’,也是毫无用处的。医学家说,隧道的暗淡与潮湿,汽笛的尖叫,机器的飞转,都将给公共卫生带来很大的损害。机车通过时的火花,将引起房屋火灾。乡绅们则担心自己牧场上的牛将受到惊吓而不再进食,母鸡则将停止下蛋。许多人甚至担心工厂所吐出的烟雾将使蓝天从此变得暗淡无光(雪珥注:这点倒是蒙对了,符合“绿色”理念)。这些荒谬可笑的担忧,要是拿来和中国人所提出的沉静的、十分有理的反对相比较,英国人可得自惭形秽。”
高思特认为,在面对铁路的“威胁”时,“中国一般人民的举动是有理而适度的”,因为“当人们的生计受到威胁的时候,愤怒的示威再加上暴动,是不可避免的”。他建议欧洲人对比下“和中国人在生活、文化、思想方式上有着巨大差别”,然后就会“对中国从1860年到1895年之间的迅猛的进步,实在不能不感到惊叹!”
而深深介入大清铁路发展的另一英国人肯特(Percy Horace Braund Kent),在其1907年出版的《中国铁路企业》(Railway Enterprise in China,中译本改名为《中国铁路发展史》)一书中,大力肯定了恭亲王和李鸿章们的主权主张:
“不幸,这一个计划(雪珥注:指修建上海到苏州的铁路)虽经领事团重要人物的关说, 却遭到断然的拒绝。李鸿章明确地通知领事团说,只有中国人自己创办和管理铁路, 才会对中国人有利,并且中国人坚决反对在内地雇佣外国人。同时,一旦因筑路而强征中国人民的土地, 将会引起极大的反对。他更直率地拒绝居间将任何此类建议奏报朝廷。他甚至表示, 他有责任反对外国人追求铁路建设的特许权,这种特许权将使列强在中国取得过分的权利。”
由是可知,朦胧但坚定的主权意识,成为恭亲王的京韵与李鸿章的徽调中的主旋律。
近二十年过去了,尽管威妥玛在很多个清晨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盼着铁路修到他脚下,但直到1882年他卸任离京,他依然必须骑在马背上——这次终于不是驴了——颠簸着走向几乎完全西化的天津港。
(雪珥,澳大利亚华人、太平绅士;职业商人、非职业历史拾荒者、中国改革史窥探者;著有《大东亚的沉没》(中华书局)、《绝版甲午》(文汇出版社)、《国运1909》(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等。本文是“帝国出轨”系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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