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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人人裸泳的年代,权力作为第一生产力、第一生产要素,就是那决定令谁彻底“走光”的潮神。大清国实在并无企业家,只有“奴家”,而“奴家”只能委身潮神的怀抱,以获取那点傲立潮头的机会
1883年,中法在越南对峙。法国军舰开到了黄浦江口,将炮口对准了这座繁华的东方巴黎。这不仅改变了上海的物价结构(除了粮食等生活必需品飙涨之外,各色动产不动产几乎集体跳水自尽),也改变了上海的富豪榜排名,正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狠。
当这一波大潮呼啸而来之时,人们惊诧地发现:如胡雪岩、徐润那般道貌岸然、爱作弄潮儿状的伟大企业家们,也露出了水面下的半截身子,居然赤条条空空如也。
令胡雪岩、徐润彻底“走光”的,搞得很黄很丢脸的,是一直拿着高倍望远镜和长焦镜头在窥伺机会的盛宣怀。盛本人就是因涉嫌“裸泳”,灰溜溜地离开了轮船招商局(参阅本专栏《谁动了大清国企“奶牛”?》),他根本不相信在大清国还有人会真地按照规则、穿戴整齐再下海。
第一个被放倒的是胡雪岩。
与徐润不同,胡雪岩之于盛宣怀,是个“外敌”。胡总是左宗棠的跟班,而盛总则是李鸿章的小弟。老大之间的矛盾,当然就是小弟之间的仇恨。何况这两人,一个来自杭州,一个来自常州,都是长三角经济圈的地头蛇,都是玩“政治——经济”学的高手,更要为地盘斗上一斗。
开始的时候,胡总当然强大许多。盛总无非是国企的高级打工仔,胡总却是富豪榜上的著名私营老板,他在西湖边建的豪宅,连同豪宅内圈养的十二房妻妾,都是人们八卦和垂涎的对象。胡总商业帝国的核心在于阜康钱庄——作为纯粹的民营金融机构,阜康钱庄的核心竞争力是政府公关,能大量吸纳公款,几乎成了第二财政部,尤其是独家经办为左宗棠西征而借的外债。
承办国家外债,利润似乎并不高,阜康钱庄还得为此向外资债权银行承担连带担保责任,风险着实不小。但这毕竟是大清国的国债,大清国可以常常失信于自己的子民,却绝不愿意(或许是绝不敢?)失信于国际社会。何况,承办这么大笔的国债借贷,早已深谙中国国情的外商,也在暗地里给了可观的回扣;如果在收、支时间差上再多动动脑筋,就很容易多方截留,从而将公款变成阜康钱庄的现金头寸。更不必说,这本身就是有力的“中央一抬”,给阜康在国际国内市场都做了个大大的广告,无形资产增值不少。总之,银行跑营销出身的胡总,打算盘是基本功,不会算偏。
蛇大窟窿大,胡总向来爱玩空手道,如今守着个银行,自然是要大展宏图的。当时的生丝出口有巨大利润空间,胡总于是痛下本金2000万两,争购并囤积生丝。据说,他之所以如此放手一搏,一是为了解救被洋人们欺压的蚕农,二是要为民族工商业争口气。实际上,就是要形成市场上的垄断优势。强龙难压地头蛇,在巨额资金的支持下,在黑白两道(胡是青帮的“空子”,差不多相当于其地下党员)的保驾护航下,胡雪岩抢购生丝十分顺手,几乎搜尽了当年的新货和此前的存货。洋商们无货可收,自然慌张,通过种种渠道与胡雪岩进行谈判。老外开出的价码很痛快:加价1000万两!
面对洋商的“诱惑”和乞求,胡雪岩并没有松口,理由却非爱民或爱国,而是要求再加价200万两。双方只好僵持。待到来年,新一轮的春蚕到死丝方尽后,胡总却发现:不仅遥远的意大利生丝大丰收,缓解了西方工厂的原料问题,而且法国军舰开到了上海洋面耀武扬威,银根全面收紧,手头已难以筹措足够的资金去收购新丝,而囤积的旧丝已经开始变质,
此时,早在暗中窥测多时的盛宣怀,实施闪电战:启动官场内的关系,将本应解送到阜康钱庄用于支付外债的公款,押后数日,虽然只有80万两,但却是外交大事;同时,动员大储户们进行挤兑,在市场上传播阜康不稳的消息,结果硬生生憋死了并非资不抵债的胡财神:仅生丝一项,胡雪岩损失高达1800万两,随即被“双开”加“双规”,革职、抄家,彻底打翻在地。
扳倒地头蛇胡雪岩之后,盛宣怀转过身来收拾过江龙徐润,尽管徐润是盛宣怀在招商局时的老同事、老同志。
徐总先前就比盛总、胡总家阔多了。他14岁进了外企打工,在英商宝顺洋行(Dent & Co,也称颠地洋行)当学徒,后升为买办,自己还涉足航运业、地产业、丝茶业、保险业、出版业等,搞得十分红火。1863年,徐润就已经在上海拥有“地二千九百六十余亩,造屋二千另六十四间”,而且在天津、塘沽、广州、镇江等地有大量房地产。当时,他年仅26岁,比他大15岁的胡雪岩,此时还在忙着事业的开拓;比他大14的盛宣怀,则还在乡下仰望星空,想着如何到大城市出人头地。
房地产是个资金密集型行业,徐润四处融资,从国内的钱庄到外资的银行,大量贷款,以新债还旧债,进行滚动开发。这种现金链高度紧绷的游戏,被法国人的军舰轻易地毁灭了。上海房地产狂跌时,徐润名下的房地产虽然市值高达340多万两,但仅仅来自22家国内钱庄的贷款总额也高达250多万,负债率超过73%。债权钱庄公选出6名代表,徐润也派出6名高管,“联合工作组”研究来研究去,决心还是拉新股东入伙。他们居然找上了日夜谋划着重归招商局、踢走徐润的盛宣怀,真是与虎谋皮,也可见买办出身的徐润的确不会讲政治、看风向。
盛宣怀四两拨千斤,一出手就抓住了徐润的命根子:徐润炒房时,挪用了招商局公款16万,数目虽小,但性质严重。随即又牵连出徐润以招商局信用担保自己的贷款,涉及贷款金额居然高达160多万两,这等于将国有资产也牵扯进了房地产泡沫之中。
在盛宣怀义正词严地逼迫下,徐润被迫将镇江及上海永业里、乍浦路等处房产以低价抵偿招商局欠款。徐润被开除出招商局,同时革除开平矿务局会办之职,贱价出售手头房地产,以归还所有涉及招商局信用担保的贷款,直接经济损失高达近90万两白银。
最为郁闷的是,法国人一走,他那些被迫“割肉清仓”以筹资的房地产,旋即升值十倍,高达2000万两白银。
在一个人人裸泳的年代,权力作为第一生产力、第一生产要素,就是那决定令谁彻底“走光”的潮神。大清国实在并无企业家,只有“奴家”,而“奴家”只能委身潮神的怀抱,以获取那点傲立潮头的机会……
(雪珥,澳大利亚华人、太平绅士;职业商人、非职业历史拾荒者、中国改革史窥探者;著有《大东亚的沉没》(中华书局)、《绝版甲午》(文汇出版社)、《国运1909》(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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