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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司机戏说，他们的一天以48小时为单位：前24小时是埋头开车的“机器人”，后24小时是呼呼大睡的“植物人”。
眼睛一张就“欠账”
11月17日清晨5时40分，老浦准时睁开眼睛，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来。走进卫生间，刷牙、洗脸、刮胡子，一切收拾停当，他回到卧室从衣橱里拿出制服。
穿上制服那一刻，一个数字在大脑中显现：500元——这是今天收入的底线。
走出家门时，老婆、孩子都还没醒。6点，他坐进了那辆已经开了4年的普桑出租车的驾驶室里，插上钥匙打着火，顺手将出门时灌好茶水的大旅行杯放到驾驶座旁边的空隙。
无论刮风下雨，这是“48小时生存”恒久不变的开头。41岁的他是上海一家大型出租汽车公司的司机，从开夏利车开始，一直开了13年出租车。他和同事们笑称，他的一天有48小时，前24小时是“机器人”，后24小时是“植物人”。
4年前，他把第二辆开到报废年限的出租车送走之后，用1万元抵押金得到了现在这辆普桑。如今，抵押金减到了5000元，每月提前交给公司的“份子钱”随着车子的折旧，一年减少200元，现在是4800元。320元“车份子”，100多元油钱，三餐饭钱，“机器人”的24小时里最少要挣到500元。
老浦驶出小区，先到车队打卡。15分钟后，老浦已经在车队的院子做车辆保洁了。6时45分，带着盖了红戳的卫生合格单，他把车直接开到车队对面的面馆，解决早饭。7时，老浦上路了。路上人多车多，正是上班高峰，也是出租车生意最好的时段之一。老浦心里嘀咕：运气好，最好不是“一差”（一单）到市中心区的活，这个时侯一堵，一张百元大钞就泡汤了。
转悠了一个小时还没“开冲”（开张），转到桂林路的老浦心情烦躁。8时零7分，一个小伙子冲他招手。“师傅，快，到河南路，半个小时到。”外地口音的客人上车后十分着急。
拒客是万万不行的，吃个投诉决不是一天“白做”所能弥补的。老浦经验丰富，马上向乘客建议：“这个时间路上最堵了，起码要一个小时才能到。你看是不是这样，10元钱到附近的漕宝路地铁站，乘地铁到人民广场，再花10元钱打车到你的目的地，时间肯定能缩短，还能省几十元车钱。”小伙子一听有道理，连声道谢，老浦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在漕宝路地铁站送走第一个客人，老浦的生意突然火爆起来。漕宝路到田林路，东兰路到锦江乐园地铁站……连续7个10元起步费，客人上上下下，老浦心情愉快。
这叫“摆渡”。地铁给上海出租车的生意带来很大压力，但也创造了一个新的营运圈：地铁站周围3公里的“摆渡”圈。上下班高峰，10元钱的“摆渡”是老浦主要的营运收入。
正因为如此，老浦最近还添了一块心病，他从报纸上得知，为缓解持续上涨的油价给出租车驾驶员带来的压力，有人建议10元起步价的行驶公里数从3公里调整为2.5公里。老浦盘算着，2.5公里到3公里区间的客人在“摆渡客”占很大的比例，真的调整后，这部分客人将会流失，反而可能直接影响到自己的收入。
9点半一过，“摆渡客”明显少了，老浦幸运地遇到了第一个“长差”，计价器上跳出42元。
11时22分，老浦把上午的最后一个客人送到赤峰路。他看了看营运记录单，一共11差，154元，马马虎虎。该吃午饭了。
吃饭可不能马虎，最重要的是卫生。2000年老浦做了一次体检，没发现胃病、颈椎病、腰病这些职业病，因为自己平时非常注意调理。可是却发现了小三阳，医生说你经常在外面吃饭，卫生条件自然不好嘛。老浦一度消沉，好在医生说只要注意保护，不会有很大问题。
每个出租车司机都有自己愿意做的熟圈，老浦平时经常吃饭的几个地方都在他的“熟圈”莘庄，可是赤峰路离莘庄太远，为了吃饭空跑一趟实在不划算。老浦正发愁，一个小女孩拿着三个大包上了车。“师傅，到人民广场地铁站。”“坐地铁去哪儿啊？”老浦攀谈起来。“莘庄。再转车到奉贤上学。”老浦一听，心中暗喜。“你一个小姑娘拿三个大包坐地铁很吃力呦！直接去莘庄好不好？现在高架不堵，快得很。”“也好，我生病才刚刚好，三个大包也拿不动。”
这一差的确很快。中午12时之前，老浦终于如愿地在莘庄一家常去的连锁店里，美美地吃了一盘蚝油牛肉盖浇饭。
午饭后，老浦解决内急，再次上路。第28差结束是17时30分，正好在家附近的上海南站，总共开了两百多公里，收入511元。老浦想都没想，直接把车开回家吃晚饭。
晚饭后，老浦在家泡了一壶茶，并点上一支烟。他明白，从现在这一刻开始他才刚刚为自己赚钱。到凌晨1点多，运气好的话能收入200元左右。开了13年出租车，老浦想得更多的不是拼命赚钱，而是安全驾驶，细水长流。
老浦有不少事情想不明白。比如说那月月交的“车份子”。老浦计算过，几年前这台普桑得10多万元才能买下来，现在不过七八万就行了。车价降了好几万，但是车份子钱却没有下调，反倒升了。1997年时，2000型桑塔纳车每人每月5250元；普桑每人每月4700元。而现在，即使是他开的老旧普桑，他和对班（搭档）一个月也要各交上4800元。这4年，两个人已经向公司交上48万多的车份子。
老浦很少违章，可有时生意难做，难免也会不自觉。违章了怎么办？认罚。交警罚，公司还要追罚，加上违章后要交第二年保险上浮额度468元，一罚可就是上千元了，一个星期基本白干了！更让他来气的是，行人违章出了交通事故，即便没有任何责任你也要赔偿。找保险公司吧，保险公司又规定司机无责任不赔偿。为了得到保险赔偿，你只好忍受委屈，认一个责任事故。可是，保险公司对于责任事故又不全赔，你还得自己搭钱……
这些事情，老浦一旦上路就不想了。
“安全就是钞票！”这句话是老浦多年来恪守的信条。
凌晨2时，老浦蹑手蹑脚地爬上床，开始了“植物人”的24小时。在这个长达48小时的一天里，他为自己赚了252元。
司机、公司一本账
生活以48小时转动一次的节律不断延续着。没有人羡慕出租车司机的生活质量，对他们自己而言，只要还有一份相对过得去的收入，已经很劳累的他们也不愿意总是抱怨。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笔账。
上海的43000辆出租车基本分为三种承包形式。
大包：司机拿出高出购车款总价的钱买断出租车，每月上交4000元左右“份子”，出租车到报废年限（5年）后进入二手市场交易，指标（车牌）上交公司，车辆交易的钱（去年一辆普桑的交易价格平均为3万左右）归出资的司机所有。这种承包方式是历史形成的，采用的多为拥有几十辆、上百辆出租车的小公司。公司对司机的管理较松。
半包：司机拿出大约购车款总价一半的钱“半买断”出租车，每月上交6000元左右“车份”，出租车报废进入二手市场交易时，指标上交公司，车辆交易款的一半归司机。这种承包方式近几年已不采用，少量历史遗留下来的车辆多在部分小出租汽车公司。公司对司机的管理同样较松。
小包：司机交给公司车辆抵押金5000元（几年前为1万），车辆所有权和指标所有权均为公司所有。司机每月上交1万元左右“车份”。这种承包方式主要在几家大型出租汽车公司。公司对司机的管理极其严格。
司机老浦就是属于“小包”形式。采访时，记者还遇到了“半包”司机黄师傅。几年前，黄师傅和“对班”用8.8万元的价格“半买断”一辆普桑出租车，每个月两人要交给公司“份钱”6000元。黄师傅说，买车时交的钱比较少，起步压力就比较小。每天的“份钱”大约200元，加上100多元的油钱和60元汽车折旧费、修理费等，如果一天有700元收入，自己就能得到300多元的纯收入，一个月4000元问题不是很大。当然，前提是48小时中“机器人”的时间要延长，而且生意要旺。
每个月坐收“份钱”的出租车公司也有一笔账。记者在采访一家以“大包”方式经营的出租汽车公司时，公司负责人拿出了这样一张账单。
买断价格：桑塔纳3000型20万元。
车份：一个月4200元（其中含养路费1000元，营业税200多元，客伤险60元，个人收入调节税单班60元、双班90元，等等）。
司机每天收入：按照双班较低水平每天600元营业额计算，扣除120元油钱，140元份子钱，收入340元。
5年间司机毛收入：340元×30天×12个月×5年＝61.2万元－20万元（购车款）＝41.2万元（2人）负责人并没有回避一个很本质的问题：桑塔纳3000型购入价只要14万元，加上车辆购置附加费、配套设备等不过16万元左右，司机却要用20万元买断。中间的差价有一部分成为企业的利润。
这家公司从1992年上海鼓励兴办出租汽车公司时起步，几十辆车都是司机掏钱买入的，发展到今天，已经拥有一百余辆出租车。
“这家公司还算不错。”上海山西中学退休教师、心理专家沈坚老师的出租车司机热线已经开通近10年了。每天晚上她都会守在自家的电话机旁，接听司机向她倾诉的烦恼。她对上海出租车业的行情走势清清楚楚。
80年代初上海只有市出租、友谊、中旅和国旅4家企业，1991年底起上海出租汽车行业开始迅猛发展，1994年沈坚开通这条热线时，出租车公司数目已经有509家，车辆达到3.5万辆，一线驾驶员就有6万人。
车多了，多数出租车司机处于“吃不饱”状态，经常连“车份”都拉不出来，当时许多出租车公司办公室的墙上都贴过欠款司机名单。热线开通之后的三四年内，沈坚听过太多司机们的抱怨。“别看我们每天行驶在繁华的路上，热闹当中，我们很孤独、很无助。”沈坚至今能一字不落地说出这句令她掉泪的话。就在这段时间里，她还陆续接到过100余位司机打来的电话，反映一些小公司买来破车，以1万元抵押金包给司机。司机为修车不胜其烦，根本无法正常营业，许多人因此提出退包，公司趁机以违约为名吞掉司机的抵押金。如今这种明目张胆的“黑”已经看不见了。
老浦开出租车13年，最爽的是1994年以前的那段日子，“第一个月工资1000多元，当时大都是10元票面的，我点了好一会儿。那时候修理费、油费都是公司出，司机拿提成，多辉煌啊！”老浦经常会和新的出租车司机们聊起这段历史，听得他们一愣一愣。
新司机们很爱听“白头宫女说玄宗”，但待遇之外，他们不得不考虑就业机会。
“90年代的上海出租行业招工难啊，经常能见到报纸上登出招聘广告。现在想开出租可就难了，从小公司到大公司几乎都有几十个到上百个司机登记排队等车呢！”老浦无奈地说。
记者查到了一则1997年前后多次刊登在报上的广告：公开招聘出租车有证驾驶员……公司除有国家规定之待遇外，还有下列待遇：（1）车辆修理包干，公司按成本价包干1997年每人每月500元。（2）驾驶员轮休制：每半年休息半个月（带薪），每满一年休养一次。（3）住房分配实行货币化。（4）救急济难帮困基金，实行一人有难众人相助的制度。（5）员工子女成才奖……
“一天‘机器人’，一天‘植物人’，就连性生活都难啊，一些人因此离了婚。真想能够好好陪陪老婆、儿子，时常能出去旅游。不过，看到老婆拿着自己交的钱时眼神发亮，你还能想什么？”老浦笑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