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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法者应当通过制度设计，让贫者不至于有生存之忧，富者还愿意接受社会普遍规则的约束。这样做最大的好处是：富人不会产生骄横心理，不会驱动整个社会向物质主义堕落
有些经济学家、经济学爱好者之所以错误地以为贫富差距是好事，主要是因为他们相信，物质性资本是财富创造的源泉。但是，如果财富创造、经济增长、社会繁荣的源泉是人的创造性，那么，过大的贫富差距必然不利于财富创造和社会繁荣，因为这会损害社会的基础性秩序。
不错，按照某些人的说法，在市场制度中，财富是对人的创造性的奖赏。一个人的财富积累得越多，说明他对社会的贡献越大。但是，财富如同权力一样，在任何一个社会中，都容易诱惑人变得骄横。春秋晚期卫国贤人史鳅曾谓：“富而不骄者鲜”（左传•定公十三年）。这是人之常情。
对于这种现象，董仲舒曾这样论说：“大富则骄，大贫则忧。忧则为盗，骄则为暴，此众人之情也。圣者则于众人之情，见乱之所从生。故其制人道而差上下也，使富者足以示贵而不至于骄，贫者足以养生而不至于忧。以此为度而调均之，是以财不匮而上下相安，故易治也。今世弃其度制，而各从其欲。欲无所穷，而欲得自恣，其势无极。大人病不足于上，而小民赢瘠于下。则富者愈贪利而不肯为义，贫者日犯禁而不可得止。是世之所以难治也。”（春秋繁露•度制第二十七）
在当代中国这样的非常态社会中，董子所描述的情形更为显著。这里的贫富差距在相当大程度上是权利不平等的产物：有些人因为享有某种特权而拥有了财富，来得十分轻易的巨额财富反过来让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一种虚幻的信心，这信心让他睥睨世人。权力本来已经赋予了他一定特权，财富又让他自己赋予了自己更多特权：他藐视一切规则，蔑视权力和财富不如他的人，最终，他蔑视人本身。在当代中国，富而不骄者，鲜矣哉！
反过来，大贫则忧，生活压力本身就会使人心态焦虑。富人的骄横则会火上浇油，给穷人带来更多压力。比如，富人的骄横会让整个社会迅速地奔向物质主义。一个社会，如果其精神是非物质主义的（比如普遍地信仰来生），那么人们可以在对“来生”的期望中保持心灵的平静：在“来生”面前，富人与穷人是平等的。一旦富人以成功者的姿态放纵自己，这个社会必然迅速地去精神化，去信仰化，而变得物质主义化：在人们普遍的价值排序中，物质财富将迅速上升到第一位。他们肯定会通过各种手段驱动社会向物质主义倾斜，因为他们掌握着财富。在这种情况下，富人如果拥有过多财富，必将败坏整个社会的精神。
而在这样社会中，社会整体的幸福感将急剧衰减。在《论美国的民主》下卷中，托克维尔清楚地揭示过在物质主义社会中所有人都没有幸福感的机制，而董仲舒同样精辟地论述了这一点。在反信仰、非精神的社会氛围中，富人可以获得最大快乐，穷人则将毫无快乐，只有痛苦。因为，若财富是衡量人生成功的标志，那么，穷人就必然会被划为失败者。而很多富人也确实这样想、这样说。
但其实，换一个角度看，富人本身也并不十分幸福。除了世界首富之外，富人同样感到痛苦、焦虑。因为，“欲无所穷”。与精神欲望不同，人的物质性欲望是无穷的。每个人会发现，钱总是赚不够的，最重要的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比自己有钱。
因此，一个物质主义社会必然呈现为普遍的焦虑不安：有钱人也觉得不满足，穷人就更加地不能满足。有钱人会拼命地挣更多钱，为此不惜利用自己的财富收买权力，不惜利用自己的财富压制自己的交易对手，以及剥夺他人。此即中国谚语“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含义。而有钱人钱堆积越多，穷人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赶上，他就可能产生绝望心理。
这样的社会，将无法保持基础性秩序。上层是极少数富人，他们蔑视一切规则，蔑视一切人，放纵自己的各种欲望。下层的大量穷人是财富竞赛中的失败者，由于这个社会把财富当成价值的唯一标准，因此富人认为（他们自己也认为），他们的人生是全盘失败的。因而，对这个社会，他们没有什么忠诚。
也就是说，在一个贫富差距过大的社会，秩序倾向于解体。因为，这个社会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对秩序负责，富人蔑视秩序，普通穷人漠视秩序，一些绝望感比较敏锐的人则仇视秩序。如董子所说，“富者愈贪利而不肯为义，贫者日犯禁而不可得止。”这样的社会，不可能维持优良秩序。
因此，任何一个社会，要想保持基本秩序，就必须通过各种手段，设计各种制度、机制，把贫富差距控制在适度的水平。至于适度的标准，董子也提出了：“富者足以示贵而不至于骄，贫者足以养生而不至于忧。”这或许有点抽象，但很健全，应当作为立法者的座右铭。
《论语•学而》篇中，孔子师徒对这个问题也进行讨论。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孔子主要从个体德性自觉的角度立论。从政策的角度看，立法者应当通过制度设计，让贫者不至于有生存之忧，富者还愿意接受社会普遍规则的约束。做到这一点的关键，依然是把贫富差距控制在合理的程度。这样做最大的好处是：富人不会产生骄横心理，不会驱动整个社会向物质主义堕落。
（作者系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学术委员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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