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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珥:大清铁轨不平行

来源:搜狐财经 作者:雪珥
2010年07月29日15:03

  (专供搜狐财经稿件 请勿转载)

  沈葆桢在拆毁吴淞铁路的同时,还将其中一台名为“总督号”(Viceroy)的火车头动了整容手术,将车身上的“总督号”三个汉字锉去,这实在是再清晰不过的一种政治防护手段

  蜿蜒向前的铁轨,时而平行,时而却不平行,大清改革这条特别铁路,就是如此具有大清特色。难能可贵的是,习惯了摸着石头过河的恭亲王,驾着大清改革的机车,居然在这样的铁轨上也能调整轮距,照常行驶。

  这一段,左边的铁轨,叫做李鸿章,右边的铁轨,叫做沈葆桢。在处理英国人偷偷修建的“地下”铁路吴淞铁路时,作为主要责任人的南洋大臣兼两江总督沈葆桢,以及后来参与的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李鸿章,出现了严重的意见分歧。

  李鸿章最初并没有介入。上海不属于他的管辖范围,而是沈葆桢的一亩三分地。根据大清国官场的显规则和潜规则,越位插手对方辖区内的事务是十分犯忌的。那时,李鸿章只是提些建议,赞同沈葆桢将此条铁路收回,以维护主权。

  但随着李鸿章开始主导因“马嘉理事件”(Margary Affair,见本专栏“帝国出轨”系列之五:《李鸿章下英国象棋》)而进行的中英谈判,英方要求将吴淞铁路纳入谈判的范围,李鸿章便越来越深地介入此事。

  1867年4月17日和23日两天,英方代表梅辉立与中方代表冯焌光,密集举行了6次会谈。但在以保守著称的江苏巡抚吴元炳向冯焌光发出一道书面指示后,冯撤回了所有的让步,谈判破裂。在返京途中,梅辉立于4月30日晚再度拜访李鸿章。李鸿章对于上海谈判的破裂十分失望,他表示赞同由英方承包经营一段时间,还起草了一个建议书交给梅辉立,但他再三强调这只是个人意见,因为他无法干预南洋大臣辖下的上海事务。

  就在当晚,冯焌光给李鸿章的密信送到,李鸿章得悉了吴元炳的背后就是两江总督沈葆桢,而沈的态度是收回吴淞铁路后立即拆毁。次日(5月1日),在和梅辉立的再次会见中,李鸿章收回了自己的建议书,并且提醒梅辉立如果自己插手,反而会令沈葆桢采取更为强硬的态度。此事便不了了之,吴淞铁路继续施工,而英国外交官也惊奇地发现,直到7月份,总理衙门都没有再就此事向英方发出任何提议。吴淞铁路上海-江湾段也就在这种静默中,开始了“半程”运营,直到8月3日轧死了一位中国人(见本专栏“帝国出轨”系列之四:《东方慢车谋杀案》)。

  李鸿章全权负责对英谈判后,在英方要求和中央批准下,派出了朱其诏、盛宣怀到达上海,协助冯焌光与梅辉立谈判(见本专栏“帝国出轨”系列之五:《李鸿章下英国象棋》)。在国际压力下,英国人不仅签订了《烟台条约》,解决了“马嘉理事件”,而且在一个月后也就吴淞铁路达成了协议,由中国政府回购,全部款项付清后,英国人完全撤出经营。

  毫无疑问,在这列强环视的多事之秋,中英争端的和平解决令以恭亲王为首的中央领导核心大舒了一口气。但是,吴淞铁路以巨资收回后,沈葆桢将其一拆了之,却再度引起国际间的轩然大波。老外们能够理解为了主权而收回铁路,却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将巨款回购的铁路又拆除了。沈葆桢的个人品质受到了普遍质疑,从北京发往伦敦的英国外交报告,讥评他是“犟驴般的自大”(mulish arrogance)和“耍小孩脾气”(childish temper)。甚至在1879年沈葆桢去世后,《北华捷报》(12月18日)还指责他“有许多显著的缺点”,最主要的就是个性狭隘、顽固,令其并不适合作为一名高级干部。

  然而事实上,沈葆桢并不是保守者。早在担任福州船政大臣的时候,他就以锐意改革的姿态引起广泛关注。他接替左宗棠主持的马尾船厂,与李鸿章的江南制造局一起成为当时改革开放的标杆企业。而在日本侵台时(1874年),他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前往台湾,军事上积极备战,经济上加快建设,大大加强了台湾的向心力和海峡两岸的凝聚力,在之后抵抗日本的侵略中作用卓著。他的马尾船厂中就有专用的铁轨,而他在台湾更是修筑了运煤的铁路,这些都表明他本人与铁路并无“私仇”。

  沈葆桢与李鸿章两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工作上的配合相当默契。1872年,当江南制造局和马尾船厂被指责为浪费国有资产时,李鸿章、沈葆桢在曾国藩的保驾护航下并肩反击。在1874年对抗日本侵台时,两人又通力协作。随后,李鸿章积极推荐沈葆桢接任两江总督,正式成为大清国最有实权的领导核心之一。日本侵略台湾与沙俄侵略新疆同时发生,引发了大清官场上“海防”与“塞防”的争论,沈葆桢却出人意料地站在了李鸿章的“海防”派一边,反对其老领导左宗棠为首的“塞防”派。这其间固然有其防守海疆的本位主义,但也表明其与李鸿章在政见上的相同。即使在吴淞铁路协议达成后三个月(1877年1月),沈葆桢还提供了巨额资金,协助李鸿章辖下的轮船招商局收购美资的旗昌轮船公司,成就了大清国企经营史上最辉煌的一页(见本专栏“晚清财经观察”系列文章)。

  但在吴淞铁路上,沈李二人却表现了越来越大的分歧。沈的态度十分强硬,甚至当英国军舰赶到上海进行武力恫吓时,他还宣称“兵轮何足虑,何日何口无英国兵轮耶?……兵轮恫吓,吾辈勿闻之,不足措意。梅辉立此来必有数次强辩,吾辈能毅然不挠,彼亦自就范围。”这令正在与英国艰难谈判的李鸿章大为不悦,认为沈某人实在太不顾全大局了。

  李鸿章虽然尽力避免过多干预这一本归沈葆桢主抓的工作,但也毫不掩饰地希望沈不必过于强硬,“总期两边都过得去, 始足见中英和好真心”。当时,大清国的中心工作就是经济建设,需要一个和平的外部环境,韬光养晦,加速发展。尤其当法国、日本和俄国都纷纷觊觎领土时,吴淞铁路的纷争,就显得相当次要了。

  李鸿章虽然也是地方干部,但实际上却起到了“副总理”的作用,“当国”与“当家”显然是不一样的。在吴淞铁路问题上,李鸿章并不介意收回后让英国人承包,然后中方自营,他希望借英国人的“东风”推动一直受阻的中国铁路建设。而沈葆桢坚持英国人必须完全退出。双方打的旗号都是“主权”二字,但显然,让英国人承包经营并不丧失任何主权。沈并非当国之人,没有李鸿章那般的不可承受之重,他的着眼点更在于“爱惜羽毛”:英国人在他的鼻子底下偷偷修建这条“地下”铁路,令他的行政能力、个人威望等大为受损,他必须以一种戏剧化的夸张的手法,乃至不惜矫枉过正,避免给政敌造成任何的借口。

  此时,改革开放已经成为大清国的中心工作,但却并非主流的话语体系,脚穿新鞋子,口喊旧号子,依然是恭亲王、李鸿章等改革者们的无奈选择。包括铁路在内的新玩意,都可以摸着石头过河,但绝不可高声嚷嚷,否则便会成为政治上的把柄,成为大清国最可自豪的先进社会制度的敌人。沈葆桢没有李鸿章那种敢于“虽万千人吾往矣”的资本和个性,他能做的,也就是在红灯面前假装“宁左勿右”,先把自己晾干了再说。拆铁路,是他的政治求生本能;拆了后又运到台湾,则是他骨子里改革派的基因推动。另一个往往被史家们忽略的细节是,沈葆桢在拆毁吴淞铁路的同时,还将其中一台名为“总督号”(Viceroy)的火车头动了整容手术,将车身上的“总督号”三个汉字锉去,这实在是再清晰不过的一种防护手段。

  吊诡的是,李鸿章似乎对沈葆桢这种无奈之举嗤之以鼻,他在写给郭嵩焘的一封信里说:“幼丹(沈葆桢)识见不广,又甚偏愎。吴淞铁路拆送台湾,已成废物。不受谏阻,徒邀取时俗称誉。”老李的这一评价,实在有点刻薄。沈葆桢无非就是忧谗畏讥的被动防守而已,哪里谈得上是沽名钓誉的主动出击呢?

  郭嵩焘曾认为,晚清的几位改革派大佬中,“中堂(李鸿章)能见其大,丁禹生(丁日昌)能致其精,沈幼丹(沈葆桢)能尽其实”,这是很中肯的。屁股决定脑袋、立场决定观点、实力决定行为,这似乎是颠扑不破的官场真理。

  (雪珥,澳大利亚华人,太平绅士;职业商人,非职业历史拾荒者,中国改革史窥探者;著有《大东亚的沉没》(中华书局)、《绝版甲午》(文汇出版社)、《国运1909》(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等。本文是“帝国出轨”系列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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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时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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