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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仲垞的政变名单中，出现刘学询的名字，导致了刘学询的牢狱之灾。事实上，刘学询与所谓“政变”毫无关联，而他最为担心的，却是自己与孙中山之间长达数十年的密切关系
在1914年初春，大清赌王刘学询被捕了，罪名是参与阴谋推翻袁世凯大总统的军事政变。此时，他已经60虚岁。
这次被捕，离上次（1895年）因康有为“下套”而被通缉逃亡，相距19年（参阅本专栏《圣人举报》）。这也是刘学询在新生的民国政权下遭遇的第二难——第一难是被革命政府查抄了杭州西湖边的豪宅刘庄。
然而这一次，刘学询还真是被冤枉了，因为受到了故友张荫桓之子张仲垞的牵连。
这个张仲垞，很有乃父不安分的遗传，嘴巴也有点大，说他在执行康有为的密令，已经与北方的军事领袖们建立了联系，并得到他们的充分支持，要武力推翻袁世凯。张仲垞被捕后，从他的家里搜出了所谓同志的名单，刘学询的大名赫然在列。
耳顺之年还要遭遇牢狱之灾，极度郁闷的刘学询，不知是否后悔当初与张家的密切关系？
张荫桓是广东南海人，与康有为是正牌老乡，离刘学询和孙中山的老家香山（今中山）也不远。他“幼而奇特，博究书法，锲意于学，无所不窥，性故通聪”，但直到27岁也没能考出一个功名，只好捐了个官，到山东任知县。
进入官场后，张荫桓的才干就得到了充分展现，被两任山东巡抚阎敬铭、丁宝祯看重，招入幕府，担任了“大秘”，此后官运亨通，一路升迁，当上了副省级的安徽按察使。
在刘学询出道（1886年中进士）前两年（1884），张荫桓因通英语、知外务，被授予三品卿衔，入“总理衙门”行走，调到了中央。次年（1885）又出任特派驻美国、秘鲁、西班牙三国大使，在华盛顿住了3年之久，对西方社会进行全面考察，还亲身见证了著名的自由女神像的落成。
回国之后，张荫桓先任太常寺少卿，升通政司副使，转太仆寺卿。1890年，出任总理衙门大臣，次年升大理寺卿、都察院副都御史兼署礼部右侍郎，1892年升户部右侍郎，转户部左侍郎，仍兼署礼部。1894年则赏尚书衔,正式跻身省部级高级干部行列，并身兼外交、财政两大要缺，成为显赫人物。
目前发现的史料，无法找出已经如日中天的张部长，是如何结识比自己年幼18岁的同乡刘学询的。可以肯定的是，权势显赫的张家，不会少了前来投靠的各路人马，刘学询、康有为等后辈，都与张部长交情匪浅。
到了戊戌年间，张刘之间的关系已经相当亲密。张荫桓在戊戌年（1898）的日记里，透露了一些与刘学询的密切交往：
“六月二十七日，晴。昨筠丈（许应骙）饬家丁携衣包来，云假榻余宅。续不果来，以阅是楼散戏尚早，无碍出城也。刘问刍（刘学询）自沪来，谈商务甚透辟，深以芦汉假比款为误。夜雨。……
“七月初二日，晴。晨起，客来纷沓。瑞定臣来商矿务。徐筱云、高寿农先后来，咸有所商。晡后约李木斋（李盛铎）、刘问刍（刘学询）晚饭，藉可畅谈。夜大雷雨。……”
日记里的许应骙、李盛铎，和刘学询一样，都是康有为的政敌，而康有为却又是张荫桓曾经那个竭力向上推荐的小老乡。与两派同时交好，这可能是张荫桓的一种韬略，以便为自己留出左右逢源的空间——尽管日后证明，任何想左右逢源的举动，最后都只能左右为难。
这种滑头举动，也是张荫桓政治性格的体现。张荫桓的儿女亲家、礼部侍郎、广东顺德人李文田（李女嫁给张子），对张荫桓的评价就很差，说他“居心叵测”。张荫桓与晚清政坛的两大山头李鸿章、翁同龢都曾经关系密切，但都先亲后疏、甚至落井下石，这种过河拆桥、不择手段的秉性，是造成张荫桓没有盟友、最后身首异处大悲剧的主因之一。
戊戌政变后，张荫桓也被逮捕，如果不是英国公使等竭力营救，当年被处决的就不是“戊戌六君子”、而是“七君子”了。中央对他的指控相当严厉：“张荫桓居心巧诈，行踪诡秘，趋炎附势，反复无常”，虽然没有公布相应细节，以至于被后世“斗争”史学家们认为是慈禧太后的“莫须有”手段，但从大量史料看，这段评价大致还是不冤枉张荫桓的。各方力量折衷的结果，是将张荫桓“发往新疆，交该巡抚严加管束”，这等于是流放。
张荫桓流放后，刘学询还是用独特的方式帮了这位长辈。他出资15000两，买下了张荫桓在北京东城锡拉胡同的旧宅，算是对张的变相赞助。这座宅院靠近紫禁城，上朝很方便，对刘学询来说，这当然有利于他跑“部”“钱”进。也就是在这座宅院中，刘学询安排了日本驻沪领事小田切的秘密访京，讨论中日结盟的大事。（参阅本专栏《东京北京地下情》）
庚子年（1900）义和团-八国联军动乱中，刘学询在广州忙于为李鸿章运筹帷幄，而张荫桓则在新疆遭难，以“通俄”的罪名被斩首，终年63周岁。次年才由其子张垲征，将灵柩运回南海老家安葬，并在各国公使干预下，获得了官方的平反。
关于张荫桓的家庭，我尚未找到足够详细的资料。张氏子孙不彰，史料中能见到的，似乎只有这位将其灵柩运回老家的儿子张垲征。这位张公子的名声似乎并不很好，清代笔记中有很多传言，说张荫桓曾伙同李鸿章，秘密接受沙俄的贿款——这一事件如今仍是悬案，我更倾向认为这是谣传和误解。据说张荫桓“存金‘华俄银行’，立折外复存一照片，人照不符，虽有折不得取，人符照，无折亦不得取，所约家人不知也。戊戌变政，其子垲征虑及祸，先窃其折归粤，及荫桓遣戍，速垲征不至，恨而就道。既行，垲征潜以折至。行出照与约示之，始知其父所为之密，然无如何。荫桓既戮，其金遂为‘华俄银行’有矣”（魏元旷撰《光宣佥载》）
也有记载，说是张被捕之后，曾“连发五电，令其子火速来京，其子竟不复，亦不来” （《申报》光绪二十四年九月二十九日）。此时张需要经费上下打点，但其子张垲征却正与某言官“争妓挟恨”，害怕祸连己身，至次年正月三十日，才和其叔赶到哈密随戍，直至张荫桓被杀。（恒慕义主编《清代名人传略》）
此类官史不载的故事，描画的张垲征形象，实在很不堪。果真如此的话，则张荫桓不仅在事业上很失败，在子女教育上也很失败。
相信在张家落难之后，以刘学询的豪爽，多少会张家有所照应。但刘氏过于低调，除了在1930年代接受国民党党史专家访问留下的以谈论其和孙中山关系为主的《总理史实访问记》（总理指孙中山）外，别无直接史料，后人难以窥探真切。
1914年，刘学询受张荫桓之子张仲垞牵连而被捕一事，就是《总理史实访问记》记载的，至今尚无别的相关史料可供印证。
1914年，即民国三年，是新生的民国比较折腾的一年。年初，袁世凯下令解散国会，废止《中华民国临时约法》，5月正式改内阁制为总统制，并修改了总统选举法，总统可指定三名新总统候选人。
这一连串的动作，被国民党方面解释为袁世凯走向独裁。其实，总统集权的总统制是孙中山的一贯主张，他为此还和奉行内阁制的宋教仁发生过激烈争吵，而宋教仁甚至还因此在党内会议上挨了自己同志的一记耳光。在袁孙宋三角关系中，宋与孙的分歧和利益冲突，其实远远大于宋袁之间。1913年宋遇刺后，孙不顾党内同志反对，拒绝法律解决，而采取军事暴动的手段，联合西南军阀反袁，史称“二次革命”，兵败后逃亡。因此，在1914年，袁要防范的主要对手，不是孙中山，而是康有为。
张仲垞偏偏在这个时候撞到了枪口上。
刘学询日后回忆中的张仲垞，还无法认定是否就是那位行为甚是不堪的张垲征。如果是同一人，倒也能与笔记野史相互呼应了；如果不是同一人，则张荫桓两个儿子都如此，实在是家门不幸。
张荫桓的这个儿子张仲垞，似乎只是搞了一次口头上的军事政变，所谓的奉康之命，因为史料的缺乏，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以康有为阴冷的性格，试图策反袁的手下将领，也不是不可思议的，而且，张荫桓可算他的前辈恩人，两家有走动极为正常。
后人可以确认的是，张荫桓的这个儿子被捕后，很快就被枪决了。父子两代，都遭遇暴死的横祸，令人唏嘘感叹。
张仲垞的政变名单中，出现刘学询的名字，导致了刘学询的牢狱之灾。其实，名列这份政变名单上的，未必就是张的“同志”，最大的可能就是张将能说上话的人、尤其名人都列在了上面，作为争取的对象，甚至是“政变意淫”的对象。
刘学询毕竟是康有为的死对头，不仅是政敌，也是私敌（刘曾经被康党派人刺杀，侥幸逃生，参阅本专栏《赌王遇刺》），他就算参与反袁政变，也绝无可能与康联手，而会与孙中山联手。
刘学询日后回忆说，因为惊慌害怕，他赶紧将自己与流亡日本的孙中山之间的信件，一把火基本烧了个精光。与孙中山之间长达数十年的密切关系，如果被袁世凯抓住什么“现行”把柄，才是刘学询最为担心的。他或许没有想到，这一把火，烧去了很多秘密，令后人全面了解他本人及孙中山，都少了很多资料。
刘学询被关押了一个星期后，无罪释放——居中斡旋“捞人”的，是袁世凯的亲信、陆军总长段祺瑞。动员如此高级别的说客，也只有刘学询这样路路通的达人才能做到。这再度证明，做什么都要做成老大，才能真正管用……
（雪珥，澳大利亚华人，太平绅士；职业商人，非职业历史拾荒者，中国改革史窥探者；著有《大东亚的沉没》（中华书局）、《绝版甲午》、《绝版恭亲王》（文汇出版社）、《国运1909》（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等。Email：snowswords@hotmail.com。本文系“《晚清富豪列传·沉默的赌王》”之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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