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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行知的试验是社会试验,他意识到中国教育缺乏民主,集中反映在人民不能平等享受教育权,因此既要打通层层叠叠的横阶级,也要打通深沟竖垒的纵阶级,使人人受到平民教育
从1911年到2011年,中国经历了一个血雨腥风的世纪。回首既往,有一个值得当今每个人行事处世借鉴的维度,那就是“理性,或者偏激”。陶行知是百年来中国说明这一问题难得的案例。
陶行知55年的人生历程,几起几落,两度受当局通缉,逝世后又经历了从被颂扬至高峰再被批判30年然后平反的过程。跌宕起伏之间,个体的陶行知与群体的社会相互作用,理性的判断与激情的迸发相互激荡,偏激与包容相互冲撞。
1911年,在金陵大学学习的陶行知开始信仰孙中山,主张民主共和。1911年下半年新学期开学不久,武昌起义爆发,沿江各地响应尤其热烈,陶行知回到徽州,任初成立的府议会秘书半年,其间参与了余德民等人在屯溪阳湖余家庄的武装起义,并在华山岭进行了一次枪战,虽然吓跑了休宁县知事刘风绥,却被富户们拥立的夏慎大攫取了县政权。
起义失败,让陶行知体验到新建立政权的孱弱,新建民国犹如聚沙成塔,存在着种种严重缺陷,单纯武装斗争的结果,只能是“无量头颅无量血,可怜购得假共和”。建立一个真正民主国家最为根本的途径是教育而非军事,惟有教育才能改变人心,才能实现真正的正义与自由的理想。从此,他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选择了理性。1916年2月16日,陶行知致罗素院长的信中明言:“余今生之唯一目的,在于经由教育而非经由军事革命创造一民主国家。”
陶行知回国后,通过行动改革旧教育,建立新教育,以调查为基本依据,以试验为根本方法,充分利用试验主义作为立新破旧的工具。他所倡导的试验,正是中国文化传统中所缺少的一种思维方式和精神。它能开创新局面,也会遇到大阻力。
他认为,注重试验的教学法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养成学生独立思想的能力”,试验教育的目的,在于养成会试验的教育家和会试验的国民。而中国长期的专制统治,恰恰希望培养听话的国民和善于颂圣的伪知识阶级。方法的不同,直接导致内容和结果的差异甚至对立,这为陶行知后来人生的起伏埋下了伏笔。
陶行知的试验是社会试验,他意识到中国教育缺乏民主,集中反映在人民不能平等享受教育权,因此既要打通层层叠叠的横阶级,也要打通深沟竖垒的纵阶级,使人人受到平民教育。
1923年,陶行知拿出全副精力推行平民教育,却在他的家乡遭到督军马少甫(联甲)怀疑,将平民教育当作“过激党”的行为;另一方面,当时被称为“过激党”的成员,不顾大多数人对平民教育给予肯定的评价,却对此做出了批判,著名的有:“平民教育是要紧的!但是起码的生活,不更要紧么?……现制度若不经过一番彻底的翻砂功夫,平民教育么?我恐怕还不是像汉口今天这样只留下几张纸招牌,做个聋子的耳朵,徒为装饰哩!即令有效,也不过是多使平民认识得几个字,因而多使平民添得几分烦恼苦病而已!”这两方面的偏激都显而易见。依照这种认识只能造就“政治狂”,后来的历史失误正说明,要求数万万同胞全都来参加政治运动,原本就是很危险的,80%的文盲也是一个民族进步的重负,办平民教育又何错之有?
陶行知所办晓庄学校中有多种党派,曲折的经历使陶氏在政治上显得十分成熟又不外露,进步而又不过激,态度鲜明又很宽容,不把自己的态度强加于人,又不轻易接受别人的观点。在学校中,陶作为无党派,对多党多派兼收并容。在那个政治风云变幻的年代里,这种人最易遭到攻击和误会。他的理性包容的行事方式首次遇到最激烈的批判,就来自他的那些年轻气盛的激进学生。他们说陶行知是改良主义,并要陶行知由包容转向激进,陶行知告诉他们:“你们是园中的菜,我是篱笆,把篱笆拆了牛就会进来吃菜。”这个比喻十分生动地表明了他的政治态度,他坚定地保持晓庄各派共存,造成大同与大不同并在,人人都能各得其所,显现各人本来之美的“人园”定位。
然而,这一定位在外部社会依然是专制的大环境中是难以持久的。晓庄的社会改造和试验,自一产生就冒着风险。而其中最大的风险,就是其所奉行的自由主义试验与当时政府强力推行的“党化教育”针锋相对。1928年2月,晓庄招进第三期学生郭凤韶、叶刚、刘焕宗(即刘季平)等30余人,他们中,有的曾在家乡进行反土豪恶霸斗争,有的曾在原校领导反帝反封建革命运动被学校开除。他们来到晓庄,受到包容大度的陶校长和全体师生的欢迎。但是,也正是他们的激进行为与政府的直接冲突,导致后来晓庄被武装封闭,校长陶行知遭通缉,晓庄学生中14名共产党员被杀。
1927年3月6日晚,国民党元老吴稚晖、钮永建和共产党领袖陈独秀、罗亦龙有一场著名的对话。其中吴问陈:“研究共产学说,自为共产党之责,若实行共产,五六年前苏俄代表越飞,在广州语孙总理,当在二百年之后。以我理想,二百年尚嫌不足。”陈独秀笑吴太迂。吴问陈独秀:“你定中国实行列宁式共产主义是若干年?”“陈毫不迟疑回答:‘二十年’。”吴稚晖即乱以闲话曰:“如此国民党生命止剩十九年了。前年总理答越飞,国民党国民革命完成应需三十年。若你们共产党急迫至此,未免取国民党的生命太快了一点,应当通融商量才好!”。这是吴稚晖、蔡元培提出清党的前奏。而陶行知则用另一种方式回应这次对话,提出开辟一片实验区,供抱有各种主义的人实验的提案。他回应吴稚晖说:“中国政治是不是这样演进,他老人家这话是否正确,也非实验不可。”这项提案在时任大学院院长蔡元培的保护之下,不仅提出,且由大会决议保留,保留意见为:“不在教育范围之内,留供内政部推行自治制之参考。”这个提案的命运,也是由当时的理性与专断偏激的力量对比所决定的。
陶行知的死,更多的是社会非理性的牺牲者。抗日战争胜利后,内战阴云又起,陶行知主张实行民主宪政,奋不顾身地投入了反内战、反独裁、争和平、争民主的斗争,在他一生的最后一百天中,到学校,进工厂,下机关,上广场,发表了一百多次演说,被国民党特务列入黑名单。社会恶势力的压迫与他的斗争热情相碰撞,普通生命所承担的负荷过度超重,1946年7月25日,终因劳累过度,刺激过深,健康过亏而与世长辞。
毛泽东、朱德、周恩来、林伯渠、谢觉哉、徐特立、董必武、习仲勋在陶逝世时都给了极高评价。却不料四年之后,1951年引出新中国第一文化罪案——批判武训传,进而批判陶行知,陶行知又从峰巅一下子跌落低谷。这一批判,是又一次非理性的极致表现,客观上造成长期以来中国教育界处于没有思想、不思想和不能思想的状态。通过批判陶行知教育思想,达到使全国教育界进入更好地听从指示而不思想的状态,导致60余年来“没有一所大学能够按照培养科学技术发明创造人才的模式去办学,没有自己独特的创新的东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数十亿人的教育受到影响,其代价极其惨重!
长期以来,社会上形成一种偏激者获益、理性者受损的机制,消耗着社会迫切需要的理性、智慧和包容。为破解现实生活中的难题,提升我们的生活品质,后人应该思索——人生的、社会的、教育的、政治的……从中获取对个人、社会乃至整个国家发展的启示,也能增添人生智慧。
(作者系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研究员、教育基本理论研究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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