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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文与刘学询之间的关系,已经密切到可以探讨这种足以诛九族的“谋逆”大事,但刘却并不赞同孙的暴动之举。根据清政府方面的记载来看,刘甚至可能向政府密报了此次行动
一起未遂的“惊天大劫案”成功告破,并缴获了枪支刀具等多种武器。这是1895年重阳节震撼广州的一大新闻。
这是个横跨境内外的组织,十分严密,有40多名案犯被捕。据案犯供称,其抢劫的目标,就是广东官方赌博“闱姓”的赌款,此时正由刘学询在承包经营。更为雷人的是,据说这次“抢劫”的情报,居然就是“事主”刘学询亲自提供的。
两广总督谭钟麟在写给中央的案情报告中说,据被捕案犯陆皓东等供称,他们“因闻闱姓厂在省城西关收武会试闱姓费数百万,该处为殷富聚居之区,欲谋抢劫,令杨衢云在港招五百人,乘轮来省。孙文在城赁屋三处分住;陆皓东等经理分给红带、洋枪等事……本定初九(即重阳节当天)动手,因招人未齐,改为十二,不料初十日被巡勇访拿破案”。
这成功逃脱了的孙文,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孙中山,刚刚成立不久的“兴中会”领袖,本年29岁。上一年,孙文还在以谦卑的口气给李鸿章上书,而现在“兴中会”的入会誓词已经成了“驱逐鞑虏,恢复中国,创立合众政府”。
这当然绝非一起“劫款案”,而是武装暴动,国民党党史中所称的第一次广州起义。
孙文筹划这次暴动,已有段时间。年初,中日战事(甲午战争)正酣,北洋舰队全军覆灭,日军的凌厉兵锋直指北京,大清国朝野震动。3月份,日本驻香港领事馆的中川恒次郎领事,就迎来了不速之客,请求日本政府提供经济资助和军事支持,“在两广独立成立共和国”。这位不速之客就是孙文。
多次洽谈后,中川认为这个不愿意透露自己究竟有多少实力的年轻人,其计划“只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中川致外务省报告),予以了婉拒。孙文无奈,只能求助于帮他牵线搭桥的日本商人、刚认识不久的、27岁的照相馆老板梅屋庄吉。梅屋从此开始了其漫长的革命资助人的生涯。日后,当孙文成了“革命之父”后,送给了这位日本哥们一件衣服,上写“贤母”二字,意为“革命之母”。
这对“父母”当然没想到,计划在九九重阳节(公历10月26日)举行的广州暴动,却因军械未能及时运到,加上情报泄露,而彻底失败。陆皓东等被捕处决,留下了其亲手设计的青天白日旗,成为日后国民党及其政权的国旗。
不只是两广总督谭钟麟认为这一暴动更像一场未遂劫案,国民党元老、党史专家冯自由也称,这次暴动的目标就是这笔赌款。而恰恰是“闱姓”赌博的承包商刘学询,事先“告总理(孙文),谓是时正值官厅收解闱姓饷银,为数甚巨,大可取作军用。”
“监守自盗”的刘学询,此时已经承包经营“闱姓”近5年,这6年一届的承包期将在1896年到期。 “闱姓”这种偏门生意,对胸有大志、甚至异志的刘学询,不仅能获取巨大的经济利益,而且能获得巨大的政治影响力,足以制衡官场、乃至左右人事,功效堪比“地下组织部”(参阅本专栏《赌桌上的“组织部”》, https://business.sohu.com/20110122/n279025588.shtml),冯自由说:“刘包办闱姓多年,其金钱势力足以左右士子之成败,及官吏之进退,典试者莫不仰其鼻息。”
刘学询从头就知道孙文筹划广州暴动之事。年初,孙文设立了一个公开组织“农学会”,其章程“亟言中国非研究农学振兴农业,决不足以致富强之理,语极动听”,实际上就是“兴中会”的分支。而刘学询与潘宝璜、潘宝琳等富商成为主要的资助人。
根据冯自由透露,孙文“因知刘平素蓄志非常,遂与商榷起义大计,刘大悦,引总理为同调。”而既然引为同调,提供点情报,让孙文去劫了赌款,也就并不奇怪。何况,这是上缴的赌款,并非刘的私款。
刘学询的回忆录也证实了他对广州暴动早已知情,但似乎并不赞成,并非冯自由所说的“大悦”。刘学询向来低调,导致如今史料极少。而1931年“国民党党史史料编纂委员会”派人到杭州,采访刘学询,其记录稿称为《总理史实访问记》。或许是这份口述历史太真实了,不利于伟人形象的塑造,此后一直束之高阁,并未正式出版。
在这份回忆录中,刘学询提到,他是在《马关条约》签订(4月17日)之后,孙文到香港拜访他,知道了暴动的计划。
两人进入卧室,“扃门密谈”。刘先问:“久不见究何之?”
孙说:“别来所经营者,非个人之事,乃中国之事。今日不能不晤君,此事非君不办。”
刘问:“何事?”
孙“凄然正色”地说:“中国现要瓜分矣。”然后,分析了国家面临的危险,讲了自己上书李鸿章未果,认为“与其希求官僚之振作,不如运动草莽之奋起。故转而与三点会、三合会、哥老会、大刀会、小刀会、青红帮等相联合,连月奔命,现时机已熟,拟先由粤发难,粤一起事,天下响应,即可以粤为根据,与外人立约,使其承认,则可倒满清而复大汉矣。”
刘问:“以何名义相号召耶?”
孙文说:“余所组织者名兴中会,即兴复中国之意,旗帜为青天白日。最近计划拟俟广州大员万寿拜牌时,以炸药尽歼之,即可乘机据粤。现在省城同志已有数千人,惠州二三万人,广西亦二三万人,其他长江一带之各会党,尤不止此数也。”
刘学询“为之叹服”道:“君诚非常人,相别一年,志气魄力乃如是之大。”
但是,刘似乎并不赞同暴动:“然时机过矣,苟在中日未和之前,则事有可为,亦当先以勤王名义号召,俟兵权在握,方能处置裕如。”
并且,刘担心孙文的这种暴动反而对局势不利:“若徒恃炸药为暗杀之具,联会匪成乌合之众,纵或助一时声势,诚恐借端排外,焚教堂杀教士之惨剧,将重演于各地,香港英政府必先派兵船进省河,俄、德、法闻风续至,仗义执言,则是瓜分未实现而先有瓜分。以愚见所及,假在三年前,日本早已入主中夏,惟以牵于列强均势之局,明言中国为俎上肥肉,而无敢独占。今俄对日已赔五千万,让东三省,因俄有违言,增益赔款四万万以赎东三省,是不啻以己物让与人,复因第三者之要求,而以高价代其购回也。”
孙文说:“余政治识力尚浅,今欲推君为领袖何如?”这是孙文第一次明确说拥戴刘学询为领袖,日后他甚至还表示过可拥戴刘为皇帝。
刘谦说:“领袖弗敢当,以君年少有为,幸毋妄自菲薄。”
孙文“深然刘说”,临别时道:“当缓图之。”
这段回忆表明,孙刘之间的关系,已经密切到可以探讨这种足以诛九族的“谋逆”大事,但是,刘却并不赞同孙的暴动之举。
而根据清政府方面的记载来看,刘学询甚至可能向政府密报了此次行动。刘的好友、李鸿章的亲家杨崇伊在戊戌政变后的一份奏折中,为刘学询摆功,说在孙文筹划广州暴动时,“炸药已运入省城,绅士刘学询发其奸,遂亡命于东洋。”
有学者据此惋惜孙文实在老实,居然没看出刘学询的反革命两面派。但是,杨崇伊的白纸黑字,未必就是实情,何况更是孤证。最令人吊诡的是,杨崇伊写这段文字的目的是为了促成刘学询秘密赴日,而刘赴日的目的之一就是要秘密会见孙文。如果第一次广州暴动刘学询果真告了密,以孙文的敏感和多疑,绝不能毫无知觉,更不可能与刘继续保持密切关系。
而即使刘学询担心孙文的暴动会带来更大的内忧外患,也并不妨碍他透露点经济情报,鼓动孙文去劫赌款。毕竟,这不仅不是刘的私款,而且还能帮刘把水搅浑——此时的刘正因拖欠承包款,而被官方逼得出逃香港,赌款无论是否被劫,闹点乱子出来无疑是有利于刘学询应付债务的。
也有资料说,告密的其实是刘学询承办闱姓的合伙人之一、香港议政局唯一的华人议员韦玉(韦宝珊)。韦玉担心“战事发生大受损失,甚至将乙未起义密谋电告谭钟麟,请其戒备。”(邓慕韩《乙未广州革命始末记》)。
这倒是更为可信。毕竟,在这么大的一个赌局中,每个人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一场“劫案”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雪珥,澳大利亚华人,太平绅士;职业商人,非职业历史拾荒者,中国改革史窥探者;著有《大东亚的沉没》(中华书局)、《绝版甲午》、《绝版恭亲王》(文汇出版社)、《国运1909》(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等。Email:snowswords@hotmail.com。本文系“《晚清富豪列传·沉默的赌王》”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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