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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垂老,尚能活几年?总之,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钟不鸣了,和尚亦死了。”
李鸿章还是决定北上。
在刘学询的陪同下,他于1900年7月17日(农历六月二十)动身。广东官员们在巡抚德寿的率领下,到天字码头日近亭为李鸿章送行。
登船之后,因要等候涨潮,船并未启动。李鸿章的安徽同乡、南海知县裴景福被李鸿章召入船舱单独谈话。日后,裴景福在其回忆录《河海昆仑录》中,作了详细的记载。
这天,天气极为炎热,李鸿章穿着蓝丝短衫和“鲁风履”,倚一小藤榻。坐定后,李鸿章对裴景福说:“广州斗大城中,缓急可恃者几人?尔取信于民,此正可有为,为地方弭患。督抚诚不若一州县也,能遏内乱,何至召外侮?尔其勉之矣。”这是表彰裴景福在安抚外商方面的成效。
此前的6月10日,总税务司赫德曾紧急密电粤海关税务司、英国人庆丕(Paul Henry King),请他“立即往访李鸿章,向他说明此间(北京)局势极端严重,各国使馆都害怕受到攻击,并且认为中国政府即使不仇外,也无能为力,如果发生事故,或情况不迅速改善,定将引起大规模的联合干涉,大清帝国可能灭亡……我请他电奏慈禧太后,使馆的安全极为重要。对于所有建议采取敌对行动的人都应予驳斥。”
庆丕立即将电报送给李鸿章,李鸿章次日就致电盛宣怀:“国事太乱,政出多门”,要求盛宣怀向他通报北京的变化。同时,李鸿章立即致电荣禄,力言“外衅不可开,拳党不可信”,也没收到荣禄的回电。之后,李鸿章的信息主要依靠山东巡抚袁世凯的通报。随着危机加深,主要聚集在南海沙面的洋商们,相率赴香港避乱,李鸿章命令裴景福等前去会晤各国领事,表示中国政府有决定和能力保护外商的安全,这才遏制了外商们逃亡香港。
6月中旬,中央就下令李鸿章北上,但他却足足拖延了一个月才从广州动身。原因之一,是列强与广东地方官绅们的阻力。在这危险而不明朗的局势中,有李鸿章在,广东的维稳工作就能得到保障。庆丕在6月18日给赫德的报告说:“李鸿章宣布立刻遵旨北上的意思后,立即引起驻广州的各国领事和香港总督以及上海等各方面的纷纷责难”。广东官绅更是“呼吁攀留”,“其情恳切,竟至遮道”。
另一个原因,就是中央虽然命李鸿章北上,却没有明确他的职务和头衔。且不说作为被“贬”到广东来的“前总理”,李鸿章绝不会在“名不正言不顺”下北上,自跌身价。更为关键的是,几股势力的缠斗还在进行。中央就有以慈禧及光绪为一方的老“核心”,及以端郡王、刚毅等为另一方的新“核心”,加上庞大的义和团;而地方上刘坤一、张之洞等,虽然一片声地呼吁李鸿章站出来收拾局面,自己必将惟命是从,但各人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谁都不可轻信;海外的孙党和康党,也联合各自的列强后盾,积极运动;至于11国之间,更是勾心斗角。在此波云诡谲之时,李鸿章绝不会在天色破晓之前,贸然踏进漆黑的三岔口,于事无补,于已则有大害。
他的策略就是拖,态度上坚决服从组织安排,行动上则找出种种理由,拖延启程。先是提出“先定内乱,再弭外侮”,而后又拒绝服从对列强开战的“乱命”,积极倡导“东南互保”,最后则是“水陆梗阻,万难速达”的婉转理由,甚至干脆是“政府悖谬如此,断难挽救,鸿去何益”的强硬理由。总之,因局势“变态百出,暂不能许”。
待到他在7月17日终于“能许”时,正是任命他出任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的圣旨,刚刚到达1天。经过5年的蛰伏,李鸿章终于收回了因甲午战争而失去的地位和尊严。
***
在送行的船上,裴景福向李鸿章进言说:“内乱为外侮之媒,东南之安危,视乎上海;上海之安危,视乎香港;香港之安危,视乎广州;广州之安危,则视乎沙面。领事洋商聚集于此,而匪人日思暴动,以沙面为发难之基。沙面不保,香港受其牵动,东南大局,不可问矣。某既为地方官,自当与共存亡。公过港时,盍将此意告知港督,同心协力,以保东南危局?”
李鸿章说:“我虽离粤督任,然缺尚未开。若有大事,仍当与静山一力主持。”静山是广东巡抚德寿的字。
裴景福说:“公已调补北洋矣。”
李鸿章问:“何以知之?”
裴景福说:“外洋有电,诸领事额手相庆,当不妄。”
李鸿章自负地说:“舍我其谁也!”
两人于是谈及大局,李鸿章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朝厚德,人心未失。京师难作,虽根本摇动,然袁慰亭(袁世凯)搘拄山东,香涛(张之洞)岘庄(刘坤一)向有定识,必能联络保全,不至一蹶不振……以各国兵力论之,京师危急,当在八、九月之交。但聂功亭(聂士成)以阵亡,马(马玉昆)宋(宋庆)军零落,牵制必不得力。日本调兵最速,英人助之,恐七、八月已不保矣。”
谈话至此,李鸿章潸然泪下,以杖触地,说:“内乱如何得止?!”
裴景福说:“论各国公法,敌兵即入京,亦不能无礼于我。”
李鸿章道:“然,但恐无人主持,先自摇动。”
裴景福说:“公何不讲此意陈奏。”
李鸿章说:“我到沪后当具折,恐亦无济。”
裴景福将辞出,李鸿章问左右是否已经涨潮,左右答说潮水还没来。李鸿章就示意裴景福多谈一会儿,自己喝了杯牛奶,命左右给裴景福上了“荷兰水”。
裴景福再问:“万一都城不守,公入京当如何办法?”
李鸿章说:“必有三大问题,剿拳匪以示威,惩罪魁以泄忿,先以此二者要我,而后索兵费赔款,此势所必至也。兵费赔款之数目多寡,此时尚不能预料,惟有极力磋磨,展缓年分,尚不知作得到否?我已垂老,尚能活几年。总之,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钟不鸣了,和尚亦死了。”
话音未落,李鸿章已经“涕出如縻”。裴景福亦怆然,遂辞出。李鸿章吩咐仆人取乐一张自己的照片,送给裴景福,送至舱口,仍执手再三嘱咐:“地方要紧。”
***
李鸿章乘坐的轮船招商局“安平”号客轮,并未直航向北,而是转道香港。在这里,“老和尚”李鸿章将向港督通报自己的决定。
最后的钟声,即将敲响。
雪珥,澳大利亚华人,太平绅士;职业商人,非职业历史拾荒者,中国改革史窥探者;著有《大东亚的沉没》(中华书局)、《绝版甲午》、《绝版恭亲王》(文汇出版社)、《国运1909》(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等。Email:snowswords@hotmail.com。本文系“《晚清富豪列传·沉默的赌王》”之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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