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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筹集高达百万元的巨额资助,孙中山亲自致信刘学询,许以未来新政府的主政一职。这是目前可见的唯一一封孙文愿意用帝位换取资源的信——即便是革命的现实策略,也至少无益于伟人的形象塑造
1911年9月15日,李鸿章离开上海北上(参阅本专栏《李鸿章最后一赌》)。他和大队随从住了2个月的赌王刘学询的豪宅,也一时沉寂下来了。
但是,这里依然是暗潮汹涌的所在。
刘学询并没有跟随李鸿章北上。十分低调的他没有给后世留下足够的史料,解释他为什么要留在上海。可以肯定的是,此时京津的局势依然十分模糊,李鸿章本人受到了除俄国以外所有列强的冷遇。
孙文却再度找上门来,要与刘学询联合开发,要价100万元,可以拥戴刘学询为领袖。
在李鸿章滞留上海期间,刘孙二人曾于8月份见了一面。这是两人自1899年刘学询出访东京时进行频繁接触以来,在国内的第一次交往。根据日后国民党党史专家访问刘学询的记录,这一次在刘的牵线下,孙文终于与李鸿章见了一面:“刘随李由广州趁安平轮船到沪,李寓刘私邸沧州别墅中。总理(孙文)旋亦到沪,惟不能上岸。李嘱刘与日领(日本领事)担保,乃得上岸,刘即偕总理见李,李欣然告总理曰:‘明年余当到北洋,届时方可回来任事。’总理即由沪回日。”
这段极为简略的记载,无法得到其它史料的证实,但也无法证伪。如果属实,这应该是孙文与李鸿章的第一次见面。曾经流传甚广的1895年甲午战争后,孙文向李鸿章上书并见面,经两岸史学界多年研究,上书或有,见面绝无。而1900年的这次见面,同样也只有孤证。孙文身边极为亲密的日本战友们(如宫崎滔天、内田良平等人)的回忆录,也只字未提孙李见面。唯一可以完全确定的是:孙文的确在8月份赶到了上海。
那么,孙文在上海所图为何?
宫崎寅藏回忆说,唐才常的自立军被张之洞镇压后,革命党认为全国暴动的机会就更少了,“内田试图通过刺杀李鸿章和刘坤一来扫清行动的道路,李鸿章和刘坤一是有名的总督,象征着和平与稳健。孙中山很担心西方对此举会有所反应,8月底他去上海时,成功地阻止了这种暗杀图谋。内田(他手下有40名战士)对此大为不满,便把注意力转向朝鲜去了。福本也退了出来,致力于中部各省的活动。”(转引自史扶邻《孙中山与中国革命的起源》)
而内田本人在回忆录中,只是提到他与山田良政、安永东之珠等在上海“对所拟定的计划和某些秘密行动进行了讨论并决定付诸实行”,然后赶到孙中山的住处讨论。但孙文否决了这项计划,他认为:“发起这样危险的行动,万一失败,就会使我党趋于灭亡。因此,非停止不可。” 至于这个秘密计划是什么,内田在回忆录中没有透露。最后,双方无法达成一致,决定中止,内田等人便与孙文分了手。(内田良平《中国革命》)
如果参照两人的回忆来看,这个被内田回避的计划似乎就是刺杀李鸿章。
但是,孙文赶到上海,莫非只是为了阻止他的日本同志杀李?
8月31日晚,孙文以“中山樵”的化名给平山周写了一封信:“今日托交‘前途’(即刘学询)之信,该人已经妥收,亦已如约来船会面矣。又订明早九时,请足下再到该人之家,取一要信赖。弟恳足下明早如期再往为祷,多劳多谢”。(中华书局版《孙中山全集》卷一P199)
刘学询应邀而来。与以往一样,两人之间的会谈是秘密进行的,外人无从得知。美国历史学家史扶邻认为:“可以断定,刘学询曾多少给孙中山一些鼓励,但并没有承担义务,他大概是要等着瞧瞧孙中山的计划会有什么结果,毫无疑问,一个星期之前张之洞对汉口密谋的残酷镇压,使刘学询有所顾虑。”这一分析是有道理的。筹集经费,一直是孙文搞暴动的首要任务,而刘是孙极为熟悉的少数大款之一。
当然,在上海期间,孙文与日本同志们继续探讨暴动的问题,山田良政提出,孙要发动惠州暴动,就应该争取日本的台湾总督儿玉源太郎的支持,并自告奋勇去台湾为孙打前站。孙在广东的暴动计划,得到了日本军方的大力支持,孙本人也赶往台湾进行协调。就是从台湾,孙给刘学询写了一封奇怪的信,先寄给还在上海的平山周,请平山代转。
全文如下:
“耦耕主人(*刘学询的字)足下:
“前次会议已决行事之法(*指孙刘8月份的上海会面),一为车驾(*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回京之办法,一为车驾西迁之办法,今据明文,迁都已实,则惟有其后之办法耳。
“数月以前,已令部下分途起事(*指惠州暴动),先占外府,以分省城(广州)兵力,并令城内外正军,一俟兵力稍单,则乘机袭城,以为基本。
“袭城之道,亦分二法:一为部下日前布置之法,据报城内外各要地已种烈雷,一燃可陷官军八九,但此法伤残太甚,因知所种之物,大拿米已有四万余磅,银粉亦有百余磅,若一燃之,则恐羊城虽大,片瓦无存也。此又焉能借为基本之地哉?故力戒勿行,且饬俟便陆续起回,免以自伤,未审能照命而行否?
“其二为弟亲率大队,从乡间进迫省城,在内部众,同时起应,此法较为妥善,今已约部下待命矣。今惠军已起,日内则肇高北江等处必继之,省城之兵不能不外调,城中不能不单薄,一击必下,计属万全矣。
“弟已与镜海(*指澳门)当道密商,已蒙许借道其地为进取之途矣。今拟日间乘邮下南洋荷属,另雇轮直至镜海也。未行之前,欲先将内外局面布置妥当,以为万全中之万全也。
“今特遣深信人周君平山(*即平山周)来见足下,面托足下主持内局,先立一暂时政府,以权理政务。政府之格式,先以五人足矣,主政一人,或称总统,或称帝王,弟决奉足下当之,故称谓由足下裁决。
“其余内政一人,外政一人,财政一人,此三人由足下择人当之。弟意以杨君文(*即杨衢云)优当财政,李君伯(*即李纪堂)优当外政(未知此人与公同气否),盛宣君(*即盛宣怀)足当内政,兵政一人弟自当之,先行攻取土地,然后请公等来会也。外局则宜先发代理使职人于外国,此等人弟自能择之,如何容(*即何启、容闳)皆可各当一面也。
“今日事机已发,祸福之间不容发,万无可犹豫,且清廷和战之术俱穷,四百州之地,四百兆之人,有坐待瓜分之势,是可忍,孰不可忍。是以毅然命众发之。
“今欲计出万全,转祸为福,第一要著为厚雄资财,速办外局之事,欲保全苍生,瓦存羊石,则欲速雇舟直渡内地,以慰众心,而一众志,否则玉石俱焚,生灵涂炭,列强瓜剖,华夏陆沈,弟固蒙不仁之名,足下亦恐难逃奇祸,故求足下及杨、李同志等,即速代筹资百万交周君汇带弟处,以便即行设法,挽回大局,而再造中华也。勿以斯言为河汉,幸甚幸甚。
“又主政一节,初欲托足下央李相(*即李鸿章)为之,惟彼已拜全权和使之命,恐未必肯从吾请,且于理不便,故决推足下当之,已传语反正军中,俟到可扬布之日,则照扬布之矣。江、鄂两督(*指刘坤一、张之洞)趣意如何?如不以此举为不是,可致意力守,遏外人侵入。如不以此举为然,则取粤之后,即当亲来吴楚,与彼军一见也。内局布置妥当之后,足下宜预备行装回粤相会可也。余事不尽,周君面述之,此致,即候筹安不一。
“弟长雄(*即高野长雄,孙文的别名)谨启,明治三十三年九月于台北。”(此信见于冯自由《革命逸史》,为国共两党多种版本《孙中山全集》或《国父全集》收录)
冯自由对这封信有所解释:“此书命意含有种种作用,总理(孙文)鉴于乙未之役(*指1895年广州暴动),知刘素抱帝王思想,故即以主政一席许之,而自揽兵政,其用意无非欲得其资助巨款而已。”
这封指定江山的信,落款是“明治三十三年九月”,究竟是阴历还是阳历?
黎东方在《细说民国》中认为,“九月”应该是阳历。但是,信上有“今惠军已起”五字,而惠州暴动迟至10月6日才发动,显然与阳历9月不吻合。黎东方认为,孙文此信,是在惠州暴动发动之前就写了,预料着此信抵达上海再由平山周交给刘学询时,正好惠州暴动已经发生。问题是,如此重大的军情,提前形诸书信,以孙文素来的“大炮”性格,似乎太稍嫌孟浪了一些。
黎东方的第二个理由,是因为信中说的作战方向依然是夺取广州。而惠州暴动发生后,在日本人的强力干预下,主战方向改成了厦门,因此,此信必是提前写就。这个理由倒能自圆其说。
史扶邻则认为,“九月”应该是阴历,即阳历的10月份,否则很难解释“今惠军已起”在时间上的矛盾。至于信中仍主进攻广州,那是因为孙文虽然受到日本人的压力,要他转攻厦门,但他依然想继续尝试寻求刘学询的财力支持,就是希望不过度依赖日本人而能自主攻击广州。
我赞同史扶邻的推断。其实,冯自由在记录这封信之前,也有十分清晰的说明:“及惠州革命军起,总理(孙文)时在台湾,闻刘独留上海,未随李督赴津,遂使平山周持密函至沪访刘求助巨款,并约与合作。”作为这封信的唯一来源,如果采信这封信,就应该同时采信冯自由说的“及惠州革命军起”的时间。
另有很关键的一点:惠州暴动成功后没几天(10月19日),日本内阁改组,稳健派伊藤博文执政,一改前任首相山县有朋的鹰派作风,严禁日本军人卷入中国暴动,并禁止孙文在台湾活动。当日本的援助无法兑现时,孙文更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既有钱、又有野心,同时还有黑白两道关系的刘学洵身上。
按照冯自由的解释,孙文推戴刘学询当“主政”,甚至可以“或称总统,或称帝王”,只是为了忽悠刘某人。但是,刘学询毕竟早已在官场、商场上百炼成精,岂是会为几句不靠谱的甘言蜜语就掏出百万真金实银的?果然,“平山谒刘,备述总理(孙文)推戴之意,惟刘虚与委蛇,平山竟无所得。”(冯自由《革命逸史》)
平山周无奈,“遂电告总理复命,总理于是即由台湾乘日轮至上海,舟泊黄浦码头,使平山约刘至日轮相见,刘托故不往,平山再三强之始行。孙、刘会谈数时,终无结果,自后刘与革命党人遂不再发生关系。”(冯自由《革命逸史》)
根据冯自由这段记载,孙文甚至还专程赶到上海去与刘学询见面。但是,从其它来源的资料看,孙文似乎并未赶赴上海。
孙文被日本当局下令从台湾驱逐后,在11月16日回到东京,写信给留在上海的平山周:“兹改议着宫崎兄前去上海,因彼与前途(刘学询)相善,便于商量各件也。前交足下带去上海之信,望即由‘书留邮便’寄来横滨,交黎炳墀兄收入转交与弟可也。……” (中华书局版《孙中山全集》卷一P203)
这封信说明,孙文托平山周转给刘学询的“或称总统,或称帝王”的信,还在平山手上;日后,冯自由也说自己就是从平山这里抄录的。可见,这封信从未送出给刘学询,也未退还给孙文。如果孙文在离开台湾、回到东京之前,果然在上海与刘学询见过面,那三人一定有见面机会,平山手中的信或者应已送出、或者应已退还,最不可能还留在其手中。
因此,更为靠谱的推断是,孙文从台湾被驱逐后,可能并未到上海,更没有在平山周牵线下与刘学询见面,而是直接回到了日本。这也是大多数传记资料所记载的。只有这样,孙才需要从日本写信,索要平山周手里的那封信,这毕竟是目前可见的唯一一封孙文愿意用帝位换取资源的信——即便是革命的现实策略,也至少无益于伟人的形象塑造。
宫崎赶去了上海,一无所获,既没见到刘学询,也没拿回平山周手里的信。他回忆说:“在去上海之前,我还多少怀有希望。停留两天以后,终于看到了事不可为,只有颓然归国,面谒孙先生,向他报告了经过。孙先生也早想到事难有成,对我的无能也未深加责备,只是叹息道:‘一切都要暂时中止。’至此一切希望顿成泡影。”
2个月后,1901年1月19日(农历十二月初十),流亡于西安的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发布了变法诏书,史称“辛丑变法”,自此直到1911年,一场涉及包括政治体制在内的前无古人的大改革,席卷中国。赌王刘学询也似乎从此不再过问政治,求田问舍,一幢豪宅的传奇即将在西子湖畔开盘……
雪珥,澳大利亚华人,太平绅士;职业商人,非职业历史拾荒者,中国改革史窥探者;著有《大东亚的沉没》(中华书局)、《绝版甲午》、《绝版恭亲王》(文汇出版社)、《国运1909》(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等。Email:snowswords@hotmail.com。本文系“《晚清富豪列传·沉默的赌王》”之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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