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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王刘学询最后还是没有“吃”上盐,但政府却很好地利用他们的“越界”行为,完成了“盐饷”的跳跃式增长。两广的民众发现,这盐越吃越苦了……
赌王刘学询要吃盐了。
这是一坨大盐:刘学询等人开价1020万两,承包广东全省的盐务。
作为政府垄断经营的特种行业,广东盐务的承包款(“盐饷”),在1902年只有150万两,而到了1909年,就上涨到了376万两。刘学询等人开出的价码,则高出了足足174%。
盐饷是地方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支撑着在改革名义下不断扩张的地方财政支出。何况,此时立宪政改风潮正在全国风起云涌(参阅雪珥著作《国运1909》),广东地方议会咨议局,向地方财政的支柱产业赌博业发起了猛烈的道德攻势,禁赌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地方政府亟需寻找新的财政增长点。
对于商人们高价竞争承包权,两广总督袁树勋对此当然十分高兴。如果接受刘学询等的承包方案,则可以增加644万两白银的财政收入,不仅可以冲抵即将丢失的440万两赌博业税收,而且还有200万两的富余。
与刘学询一同组建财团,觊觎盐务的,是他的赌业同行李世桂、苏秉枢等人。赌业商人们“捞过界”的行为,理所当然地遭到了盐商们的反击。盐商们的反击,很讲究分寸,他们既然不愿意、也无能力与赌商们在承包款上竞价,就必须从抨击赌商们“越界”加价可能造成的后果入手。盐商们在报刊上公开警告,广东盐务“引地狭小,运道维艰,万难招充”,任何试图增加“盐饷”的做法,势必拉动盐价的上升,而增加民众的生活成本。
赌商们则回敬盐商,新的承包方案是从管理挖潜入手,不会增加民众负担:“今拟办法,剔规费、塞漏厄、绝私运,且缉私之权归一,则港澳私枭自可跟踪截缉,外盐杜绝,外利由此挽回,而内地盐田遂无荒废之患。查向来盐丁灶户受制于场员、场役,今商人与灶户交接,祛除积弊,优加体恤,不更胜于宦民殊劳耶?”而且,政府对食盐有限价令,“省埠“(广州)每斤限价不得超过5分6厘。
但是,对食盐涨价的普遍顾虑,导致赌商们的“越界”行动遭到民意的反对。不仅国内各地两广人士会馆反对,连新加坡、菲律宾、澳大利亚等地华侨,也通电反对赌商承包盐务,担心盐价上涨,“影响民食”。
广西咨议局也担心,一旦赌商们高价承包盐务,盐价必将升高:“以盐价一层,粤垣(广州)如逾五分,西省(广西)必昂多一倍;贫民恐难负担,越盐(越境之走私盐)且暗畅销。”
广西巡抚张鸣岐将广西咨议局的抗议电报,发送两广总督袁树勋,并指出:“虽因商人所承饷较前增加数百万,章程内容如何,桂人又未深悉,其疑系取盈于盐价亦理所应尔。”
而实际肩负着两广地区财政增收重担的袁树勋,则多方为赌商们的新方案辩护。他甚至拿自己的老家湖南做对比:“鄙人原籍湖南,所食淮盐,每斤至一百二、三十问,湘中之硗瘠,尚不以为苦,况粤省财力饶于湘。”
袁树勋向中央多方解释,认为新闻媒体对赌商试图承包盐业的报道“颇有失实”,其实新的承包方案中,新旧商人都有参加,赌商只是作为新的资本力量加入。袁总督甚至给反对者们扣上了破坏和谐稳定的大帽:“(反对者)时时责官长以一律禁赌,而又不愿长官设法筹抵,实与破坏无异。”
袁树勋以湖南作为例证的说法,遭到梁鼎芬的驳斥:“湘为行盐之区,与粤省产盐地方不同,岂能相提并论?广州盐价向来每斤只制钱十余文,自此次加饷之后,盐价日昂,贫民苦累甚矣。”
而最为关键的是,此时的中央,正致力于树立中央权威,加大收回自太平天国动乱以来流失在地方手上的各项权力,对盐务实行全国一盘棋的治理整顿,正是重中之重。两广地方政府如果擅自加征盐饷,势必大乱这种部署。
袁树勋的子侄辈好友熊希龄(后出任民国总理),此时担任奉天财政局理财正监理官,但主要在财政部(“度支部”)工作,他成了袁树勋安插在中央通报信息的内线。
袁树勋请他探听中央对广东改革盐务的动向后,熊希龄在十一月二日致电袁树勋,通报说度支部尚书载泽对刘学询等三人“大不以为然,谓公(袁树勋)所拟用三人,系流氓、赌棍、逃犯。”在十一月九日的电报中,熊希龄再度透露:“盐务,部意可转,但不可用刘学询……此间谣传,有刘、苏、李三绅承办之说,该绅等声名太劣,万不可用。”
在十一月十四日的电报中,熊希龄说:“承询盐务,部意尚未决定办法。惟龄意,盐法关系全局,公宜详加审酌。粤省情形虽难遥度,然以意揣,商人承认千万,大约不出畅销、加价、剔弊三策。然畅销以邻国为壑,粤即畅,则湘、赣、闽所属淮、浙之盐比减销,统天下论之,有损无益也。剔弊则责在官吏,只须改良征收,即除中饱,非除轮船公司官办利少,商办利多,万一商复有弊,官如之何?惟加价出自粤人担任,如现在收额三百五十万,加价一倍,可至七百万,既非侵占他省引地,事属可行。但由官作主,即可加收,何须商人包办。”
这封电报其实分析得相当透彻。如果要通过加价方式增收盐饷,这是公权力份内之事,不必假手商人。
一个月后,熊希龄再度致电给袁树勋:“盐务事,闻荷部准,终属险著,侄意不以为然……敬再陈者:盐务归商包办,为数过巨,恐系商人一时投机之见,未能计及将来利害也。即使初年可以敷衍,行之稍久,弊多利少,势不免有亏逃之患。盖盐务本属政治性质,人无以相抗,私商即将充斥。若因此而由商人津贴官吏,则又添出种种陋费,其害均中于国家。盐法一坏,再议规复,愈难措手。窃愿我帅之审酌其间也。”
这封信中,熊希龄指出,盐务其实并非商务,事关民生根本,是政治的大问题。
而袁树勋为了政绩,对赌商承包的大力支持,实际上已经造成了自己在政治上的巨大风险。熊希龄在十一月二十日,致电袁树勋儿子袁思亮:“老伯大人移粤后名誉大减,都人啧有烦言……昨在都屡电老伯,皆以实情直告。于盐务包办案持之尤力……都中司员议及此案时,忽有人云:将来商人亏逃,袁制台家富,可以赔偿。虽属戏言,亦可畏也。”
在“越界”赌商与“老”盐商的几番角力下,尤其是当袁树勋发现自己也成了众矢之的后,态度有很大软化。中央于是在次年(1910)二月,派遣“盐政处提调”晏安澜,到广东进行调研,对新旧承包方案进行对比。
晏安澜最后认为,赌商们的方案问题不少,“有可虑者五、有难行者四”。“可虑者五”是:加饷太多、限价太贵、勒制场价、联络港澳、尽靠官权。而“难行者四”则是:旧商设备如船运、仓局等不肯转让给新商;新商如自置盐务设备则耗财需时;旧商解散时新商设备尚未完成妥置,“按饷”(首付)二百万两缴纳之后,以后政府再要征收税课势必无着;旧商运盐未到,存盐未售,售盐之欠债未收,“报效”(承包)之办期未满。
实际上,这些顾虑归根结底就是,盐务承包是个连续的过程,如今要更换承包人,衔接切换的成本太高了。而实际上,背后还有中央试图强力介入对地方盐务的人事和财经干预。
舆论之前最为顾虑的食盐加价会导致民生艰难,似乎并没有纳入中央的考虑范畴。中央最后采取了妥协办法:盐务还是由原先的盐商承包,但承包款大大提升了,第一年,从376万增加到580万两,第二年再增加到620.6万两,每年递增,到第六年要增加到780万两。
赌王刘学询最后还是没有“吃”上盐,但政府却很好地利用他们的“越界”行为,完成了“盐饷”的跳跃式增长。两广的民众发现,这盐越吃越苦了:从1910年三月到1911年三月,仅广西一地,盐价就从每担2.3-2.5两猛涨到4两,一年之内涨幅高达60%……
(雪珥,澳大利亚华人,太平绅士;职业商人,非职业历史拾荒者,中国改革史窥探者;著有《大东亚的沉没》(中华书局)、《绝版甲午》、《绝版恭亲王》(文汇出版社)、《国运1909》(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等。Email:snowswords@hotmail.com。本文系“《晚清富豪列传·沉默的赌王》”之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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